冯妙听见“清心明目”四个字,虽然觉得不大可能,还是叫忍冬带那人进来。
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内监,被忍冬带着进来,隔着床帐向冯妙叩拜问安:“小的徐长拜见贵人娘娘。”说完,他把一只木盒双手呈上。忍冬接过木盒递进帷帐里,冯妙却并不急着看,反倒跟那内监闲闲地聊了几句。
冯妙问什么,徐长就答什么,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二十多岁在内监里算很年轻的,他做的又是这样给替各宫运送物品的活儿,想必品级不会很高,可是听他说话,却进退得宜,很知道分寸。
“不知道你的师父是哪一位?”冯妙毕竟才小产过,还没出月,禁不得累,说了几句话便觉得精神不济,索性不再跟他兜圈子。
宫中太监不能生养儿女,多有年老的太监与年轻的太监互相认作师徒,平时教授些手艺,到年老体衰的时候,就指望这徒儿像儿子一样替他养老送终。冯妙这样问,是想借此猜度,他究竟是哪里派来的人。
“回娘娘话,是慎刑所的李得禄李公公。”徐长倒也不隐瞒。
冯妙“哦”了一声:“你在内六局做事,却认了慎刑所的人做师父,这倒是挺少见的。”
徐长躬身回答:“不瞒娘娘,我在宫中原本无依无靠,是送这木盒来的人,替我出了大笔的钱财,让我做上现在的差事,又帮我拜了李公公做师父。”
冯妙笑着应声:“这人想必是平城内的商户吧,想叫你采买的时候多惠顾他送来的东西。至于李公公,他为人严厉,轻易不肯通融,想必是通过你遇事向李公公说情了?”这些事在宫中很常见,冯妙无心多管,只是随意说起。
“娘娘说的对却也不全对,这木盒的主人从不叫我额外照顾他的生意,只是每年采买之前,向我打听宫中贵眷们近来喜欢什么样的花色、款式,问问宫中有没有什么禁忌。他提前做好准备,送来的东西自然最合心意,就是内六局总管事大人亲自来评判,也是他的货色最好。”
徐长说起这木盒的主人,语气间满是敬佩:“至于拜李公公为师,是因为李公公为人严苛,有了这样的师父,别人轻易不敢拿见不得人的事来拉我下水,我才能在现在这位置上做得长久稳妥。”
这种从人心微末处着眼的处事之道,的确很像王玄之,而他也恰好曾经在平城做生意。冯妙听了这些话,才从忍冬手里接过木盒,打开来看。
楠木雕成的小盒,因为年代久远而触感略有些润滑,盒盖上刻着几个字“千金平喘方”。冯妙记得在书上看过,这是晋孝武帝为宠妃寻来的药方,据说配方珍贵,凝练成丸的方法也很特别,制成的一颗药价值千金,
她打开木盒,八个小格中有五个空着,只有三个小格里各放着一粒蜡丸。冯妙捧着木盒,心头百味杂陈。药书记载,这方子一定要取健康城外的江水,三淘三澄之后用来揉制,才能凝成药丸。王玄之不告而别,匆匆返回南朝,难道就是为了配齐这药方里需要的水么?
“给你这木盒的人,现在在何处?”冯妙握一枚药丸在手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
徐长回答:“我并没见过这人的真容,只见过他身边一名青衣小僮,这次的木盒也是那小僮送来的。不过他说,他家公子有两句话要转告娘娘。第一句是,他的姨母久居健康,也患有喘症。第二句是,君子远庖厨,孔圣人虽然也有迂腐的一面,但这话也是有道理的,请娘娘三思。”
药丸在冯妙手中变得温热,蜡质的滑腻浸满整个手心。她叫忍冬送徐长出去,自己对着木盒发呆。王玄之的话,总是像他本人一样含蓄,他想说他找这药方,其实是为了患病的姨母,让她不必心中愧疚。可她怎会不知道,治喘症的药方那么多,这个方子之所以名贵,便是因为它不会伤胎,唯独适合有孕的人服用。
她把三颗蜡丸都倒出来,才发现木盒底下压着一张纸条,用极浅淡的墨色写着两行小字:万事宽心,四时安好,切记!
他大费周章送了药来,最后留下的叮嘱,只有这么一句话而已。依稀还是那年出宫上香时的情景,月白衣衫的男子,双手合拢抵在唇上,缓缓念出一句话来:“惟愿心中牵念的人,万事宽心,四时安好。”
只可惜,仍旧还是晚了一步,已经用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