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秀,是我。”
隐秀是先帝要栽培她时为她取的字,叫的人并不多。
她想回头,却被按住了脑袋。
……今时今日认识她又敢这么对她的人,也不多。
于是她垂下手,放松下来。
身后的人似乎笑了一下。
高遗爱看不到身后的人,却看得到那华阳侯世子嫉恨恼怒的目光。
“你是什么人?敢挡本世子的道!”
“华阳候世子?你父亲在为你谋中军都督府的职位,难道没有教你这段时间要韬光养晦?”高遗爱听到身后之人这样说,更加确定了他的身份,只是,他的声音……
华阳候世子听到此言却是大为震惊。他父亲为他谋官职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也是前几日刚找人向太子递的话,眼前这人知道得这样清楚,如果不是太子身边的人,就是他父亲派来监督他的行为的……无论哪一个,现在都不能惹啊!
“这位公子言重了。本世子不过看这位姑娘似乎在找人,才询问几句,眼下既然找着了,那便不打扰了。”
华阳候世子又依依不舍地望了几眼高遗爱,才忍痛离去。
高遗爱微微一挣,见身后人也不拦了,便顺势退出几步,回身行礼。
“殿……”
“隐秀。”
“……清玄公子。”
“走吧。”
清玄是凤虚渊的字。他执意唤她隐秀,便是不愿暴露身份吧?
分别两年,因为不间断的书信往来,高遗爱对凤虚渊从未有过疏离之感。然而此刻,她发现自己竟不敢直视这个,可以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
两年前与她比肩的少年,如今却俯视着她。
两年前仍显稚气的声音,如今更显清冽。
两年前的祖传包子脸,如今瘦削下来,正是凤氏皇族一脉相承的俊美。
他身着赤色锦袍,素纱单衣,摇着纸扇,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与她记忆中的谨言不同,与两年前的少年太子更不同。这个发现,令高遗爱不由自主地心慌。
她走在他的身侧,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龙涎香,心慌的感觉愈演愈烈。
她将这酥麻,归结为凤虚渊的君威太盛令她产生伴君如伴虎的战栗,却还是无法挥散萦绕两人之间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她轻咳一声,试图打破沉默。
“殿……清玄……公子邀隐秀来此,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要见吗?”
“是。”
“是何人?”
“我。”
高遗爱噎住。
“怎么,我在隐秀心中,算不得重要的人?”
凤虚渊睨了她一眼。
高遗爱一阵心惊,却无暇思索为何心惊,急忙答道:“天地君亲师,殿……公子在隐秀心中,自是与天地一般重要。只是不在公子家中,而选择此处召见,隐秀才猜测另有要事。”
却听凤虚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高遗爱一抬头,只见他蹙着眉,神情有些疲惫。
“隐秀,我累了。”
没有其他多余的言语,高遗爱却瞬间领悟了。她回忆今日帝后召见她时的异常,想必是宫中出了事,殿下与先帝虽然一样少年老成肩负重任,却又比先帝多了一对拖后腿的父母,其中艰辛必是倍于先帝的。看来,今日殿下是纯粹出来散心的。
为人臣者,自当为主君分忧解劳。
高遗爱主意一定,便不再毕恭毕敬,转而笑道:“清玄以前可曾逛过灯市?”
逛,自然是逛过的,以前在影阁时,范秉可是个闲不住的……
凤虚渊垂眸,道:“不曾。”
高遗爱眼神一亮,道:“那随我来。”
她脸上那显而易见的讨好与得意,令凤虚渊心中一热,竟觉目眩。神思恍然间,被带到一个摊子前。高遗爱挑挑拣拣,最后自己戴了个羊面具,却递给他一个虎面具。
凤虚渊有些迟疑,这虎雕得也太像猫了,是不是可爱过头了?
“清玄属虎,是么?”
面具下的声音带着笑意。
凤虚渊沉吟片刻,却是缓缓露出了一抹微笑。他盯着高遗爱的羊面具,然后将自己的戴上。就在高遗爱心中为那抹笑意感到不安时,她的手掌一热,竟是被他一手牵起。
高遗爱怔住。
被拉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
“这,这是我的手……”高遗爱呆呆地说。
“嗯。”凤虚渊淡定地答。
嗯?嗯?
这不对吧殿下?
你口气这么淡定我差点就相信了啊!
君臣之间不会这样手拉手吧!
朋友也没有这样的啊!
高遗爱的脑中被凤虚渊投下的炸弹,炸成一片废墟。幸而她心中忠君爱国的信念十分坚定,于是她开始为凤虚渊找合理的理由,难道是君臣当了太久,殿下忘了她其实是女的?或者是她从小看着他长大,所以在殿下心中,其实把她当姐姐?
这也不对啊!
把她当男的还牵手更不对劲了啊!
也没有十七岁的弟弟还牵着姐姐的手的啊!
“我,我是女的……”高遗爱再次呆呆地开口。
“不,你是羊。”凤虚渊拿纸扇戳了戳她面具上的羊角,再指了指自己,“我是虎。”然后循循善诱道,“你书信中曾说过,你在南境密林中呆过两天两夜,可曾见过饥饿的老虎会放开落单的绵羊?”
……
这是什么角色扮演游戏啊殿下!
你是不是偷看了先帝藏起来的小说啊殿下!
你是要当明君的啊殿下!
切不可玩物丧志啊殿下!
正直的谏言刚要脱口而出,她脑中突然出现他蹙着眉说累了的神情,心中顿时生出一阵不忍,愣是将话吞了回去,咬咬牙,干脆反客为主拉起他,往猜灯谜的方向走去。
她是著名的才女,灯会这些谜语对她来说并不难。
不一会儿,她便猜出了所有灯谜,赢得了今夜灯会的灯魁——双兔抱月灯。
她将赢来的灯笼往凤虚渊怀里一塞。
“兔子给你,放了羊。”
凤虚渊一愣,随即捧腹大笑起来。
相识八年,高遗爱从未见过他如此开怀。先前还在感叹他脱了少年稚气,变得难以捉摸,而此刻却又觉得,这是第一次,她看着长大的这个少年,真正有了少年意气……
这样明媚,而又温暖的少年意气,竟令她心酸。
八年前,他还不是太子,她也只是个叛出家门的逆女。他们相互依偎,扶持成长,他给了她家人都不曾给过的陪伴与温暖,这一份温暖,在他身世公开的那一刻,她以为永远地失去了,却在这一刻重新找回,叫她如何不心酸?
那些刻意遗忘的,在这一刻终于想起来了。
在他还是她的小管家谨言时,也是笑的。
只是那笑,总是淡淡的,带了许多心事的样子。她总希望他能更像一个孩子,却不知该如何教他。因为她自己也有许多心事,也从不曾像个孩子过。
谁能想到,朝夕相对也不曾放开的心胸,久别重逢,却豁然开朗了?
面具下,自母亲死后不曾哭过的高遗爱眼眶湿润。这一刻,她是愿意做任何事的。不为天地,不为君,只为了那一年忧患重重中相遇的孤独少年与少女。
可最终,高遗爱还是没有为凤虚渊做了什么。
反而是凤虚渊,用轻功带她飞上了日月海湖心的九重凤还楼。脚下花千树,头顶星如雨,与他交握的掌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并不舒服,她终于借着摘面具的时机,挣开了他的手。
她与他说着这两年的游历见闻,他饶有兴致地听。
就这样,在三十丈高的塔顶,看了一夜鱼龙舞。
天色熹微的时候,整座京城笼在将明未明的温润之中。
凤虚渊微哑的声音,在晨曦中格外温柔。
“以隐秀所见,江山如何?”
“江山如画,万里锦绣。”
“你心中仍是无意婚嫁么?”
“愿嫁江山,鞠躬尽瘁。”
“江山是我的,你要嫁与江山,我若不准呢?”
……那就很尴尬了。高遗爱噎住。
凤虚渊突然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若我以江山为聘……”
那一刻,高遗爱心若擂鼓,一种跳楼的冲动发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