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是想干什么?这到底是对谁的许诺,对奥莉亚的,还是对黛妮卡自己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回答:“谢谢你。”
希德脸上现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尽量离前线远一点,今天您的提议太危险了。敌人不止在对面,更可能就在我们之中。”
就仿佛要为他的话作注解似的,当乐曲到达最高点时,从宫殿外面传来了刺耳的高音――
那是冲锋号和高鸣箭的声音。冲锋号标记了自由军的主力集结位置,而高鸣箭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在这一切的上空,则是炮弹和陨石同大气摩擦传来的刺耳噪声!
“炮击吗?他们能有多少炮弹打穿这里的防御……”
一名近卫军骑士嘲笑着,但他的嘲笑瞬间冻结在嗓子眼里。瓷砖的碎片在空中飞舞,大地震动不止,吊灯晃动不休,蜡烛的火焰时现时灭。防御魔法的光芒变得通红,脆弱地闪动着,似乎随时都会崩溃。
皇帝的脸色变得铁青。在之前一周多的拉锯战中,自由军完全没有使用任何重炮,晚间的攻击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夜袭”。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造成“中央军缺乏重炮”的心理定势,他们做得可谓是非常成功。又或者,这只是因为他们通过某个手段调来了重炮……
“非战斗人员离开这里!军官们,跟我坚守在这里,等待援军包抄……”
所有人都停下了舞步,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除了希德;纳瑟和“奥莉亚;休;柯曼”。
“请安心,殿下。”希德;纳瑟罕见的微笑表情吸引了黛妮卡所有的注意力。
她看到他抖了抖手腕,宫殿天花板的一角便爆炸开来。半个天花板被掀飞,露出了夜色中的天空和倾洒而下的月光。
不,不是月光,那是虹色的光芒,这些光芒将夜空照亮如白昼。成千枚的炮弹正在飞翔,五颜六色的魔法曳光指引着它们,那是炮兵观察员们用来修正弹道的信号。
“噢。我又错了。”黛妮卡突然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这一幕面前是那么渺小,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那些小姐和女士们已经尽情地尖叫起来――自由军的魔法战斗力丝毫不弱于帝**,他们只是很少使用它而已。
“请安心,殿下,您没错。”
一只强壮的手臂挽住黛妮卡的腰肢,将她托举起来。她感觉到某种魔法的力量,这力量让她的身体如云雀般轻盈地漂浮在空中,展开成弓形的漂亮曲线。少女的视线正好停留在那流星雨般坠落的炮弹群上,只能听着它们下坠的呼啸声。
黛妮卡没有尖叫,也没有哭泣,而是冷静地开始低声念诵防御咒语,双臂指向天际。剧烈的爆炸声响起,伴随着冲天黄尘。在这足以造成失聪的巨响中,只有一个声音穿透了一切噪声,在她耳畔轻语。
“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保障柯曼家族的秩序、和平和安全。只要您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整个皇家安全部将随时候命。秘密永远只是秘密。”
在这突如其来的炮击中,希德;纳瑟突如其来地向她发布了忠诚宣言。她知道自己只有一种选择――皇家安全部将保证她的安全,在各种方面。
“成交。”她习惯性地用伦尼腔回答道,“这买卖不错。”
她说出这句话时,那枚本要击中她的炮弹凭空消失了。
安全大臣轻轻将她放下,她才发现并无一发炮弹真正落到那些羊绒地毯上。
“陛下。没有人需要离开,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希德放开黛妮卡的手,走向皇座对着皇帝昂首道。
皇帝顿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纳瑟卿?”
“虽说要骗过敌人,就要先骗过自己人,但这次没有人欺骗陛下。这座宫殿的名称,不就是‘幻像’吗?我们所站的地方并不在里面。”
希德解释着,望着大步流星走进场内的伊奥奈特和修兰,眼神中带着些赞赏。皇帝猛地明白过来,这些家伙全都是串通好的。他索性不再说话,想看看这些大臣到底安排了什么。
“没错,我们并不指望敌军能够进攻这个镇子,我们只希望来得及端掉他们的炮兵部队。我们就是负责这个任务的那支军队。”一身戎装的修兰走到会场中间,沉声道。
“在之前你们经过的防御魔法中,有一道是转移魔法。宫殿的内核,其实位于那个镇子西方五公里的位置,是撤下来的第二军官兵修成的。留在那个镇子里的,其实只是一个外壳。”伊奥的表情则是悠然自得,“这座建筑物的室内部分都不在那里。刚才的炸弹实际上都爆炸在五公里以外,这里的晃动只是幻像魔法给我们造成的错觉。”
红衣主教一挥手,解除了幻象。剩余的天棚也突然撤去,露出了星空的本来面目。那是清冷,透彻,无暇的透明天花板,甚至有风从上吹下。这是一座能听到炮声,能听到喊杀声,却见不到血的宫殿。
“为陛下分忧,不让陛下身处险境,是我们这些臣子的责任。抱歉没有预先通知您,但要骗过敌人,就要先骗过自己人。请下令吧,陛下!”
修兰;迪马特尔率整个近卫军的军官们一同单膝跪下,等着最后的命令。
“你们的意思是……我明白了。”
古斯塔夫露出赞赏的表情,抬起头来。月与星辰之光投在他脸上,一切事物的色泽都是圣洁的冷色,就像教堂中会挂的那种描绘圣徒和选民的油画。他高举手中的权杖,乐队自发地拉起国歌的调子。
“就是现在。进攻吧,众卿!”
首席近卫骑士走到墙边拿起了自己的佩剑,红衣主教则扬起手来,在空中划出隐约可见的魔法阵,修改了传送点之间的对应关系。
“所有近卫军的军官,立正!我们是总预备队的预备队,精锐中的精锐!”
修兰大吼一声。他的声音是如此宏亮,甚至盖过了屋外的炮击声。身着晚礼服和军礼服的人们都面色严肃地立正,手按胸前向皇帝行着注目礼。
“我们的目标是对方的主炮兵阵地和司令部!向着敌人最脆弱的地方,前进!”
“遵命!”所有的军官都奔了出去,根据伊奥麾下法师的指示消失在各个门外的传送法阵中。
黛妮卡能猜到,这些人将要去干什么。对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或许就是最后一餐;他们将带着对这一餐和最后一支舞的记忆奔向死亡。
她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天空。那些死在枪弹下的人,同指挥他们的人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而指挥他们的人和留在宫殿里的人也处在两个不同世界。世界和世界间的鸿沟,不可能靠着杰出的表现和正义的言辞来抹平,也不可能因优秀而英勇的模范贵族而消失。不,问题不在贵族是怎样的,而是……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之前那么做的真正原因――她看不惯的原本就不是那些贵族。
她看不惯的是等级制度本身,和对等级制度习以为常的漠然。只有军队会这样将不平等摆在最明显处:将军和军官是不同的,军官和士官是不同的,士官和士兵是不同的,他们的价值区别直接体现在生存机会上。
她知道在她的国家也有着一样的不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知道自己祖国的上位者未必比这些贵族优秀,但……
无论身处在怎样的组织中,无论身处在怎样的国家中,她始终都无法让自己接受这种漠然。
“我讨厌这种事情。”她轻轻告诉自己。只有这一点,毋庸置疑。
她走近满脸激动的皇帝身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没人留意到,她的拳头攥的是如此之紧。
“我们应当为我们拥有最勇敢的士兵和最出色的将军而高兴,陛下。他们是我们帝国之魂。”
“只要在这里打败中央军的主力,一个月后我们便可以在伦尼召开舞会了。我们能做到。”
听到皇帝新许下的诺言,黛妮卡冷冷地横了古斯塔夫一眼:“陛下不知道什么叫做教训吗?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年轻人的生命,这还不够吗?”
“在敌人倒下之前,我们还不得不付出他们。漫长的拉锯战必须结束了,我们的精锐士兵不能跟南方的动员兵一起在这里消耗掉。你应该知道,他们的牺牲是有意义而光荣的。”古斯塔夫并不是在对她说话,而是在对自己说话。
现在的黛妮卡已经知道,在那张充满了自信的面具下面,其实是刻骨铭心的恐惧。因为恐惧,他才会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和才能而站在这里。她苦笑了一下,放弃了说服皇帝的打算。帝国也并不比她的祖国更好,但……
她想起了安全大臣的神秘许诺。那天晚上黛妮卡几乎没能入睡,她在变为总司令部的舞厅角落的椅子上捱过了这个夜晚。
枪声和爆炸声始终没有停止过,那些声音只是渐渐远去。
一六六六年四月三十日mday+29儒洛克首都肯格勒
肯格勒会战的第八天清晨,奥莉亚公主被通信兵的晨报叫醒。
“陛下,我们的前锋部队直接攻下了肯格勒。肯格勒没有一个自由军驻扎,甚至就连自警队都跑得精光。”
正面的自由军在赫尔指挥下连夜后撤了三十公里。他们不仅丢掉了前线的指挥部和火炮阵地,甚至还放弃了肯格勒,看起来还要一路后撤到伦尼。近卫军高歌猛进,在今天的黄昏降临之前肯定不会有机会休息。
对方的重炮来源得到了解答,他们在这座镇子外面缴获的大威力火炮是肯格勒的城防炮。不知何时,自由军撤空了这座首都内所有的装备、补给、兵力和人口。经过连月多方混战,城内的人口满打满算只剩下五分之一,皇帝得到的几乎是座空城。这样一座空城,对于后勤而言可以说毫无裨益,剩下的人都是最穷困的贫民,只能提供极有限的税收和补给。要让这座古都重新统治整个儒洛克,至少在这个夏天是很难做到了。
但胜利就是胜利。中央军引以为傲的主力部队和总预备队已经受到重创,短期内明显不能再次发动反攻了。
“这样斯蒂尔堡军就失去供应了。他们有充足的粮食,但弹药和材料可不是光靠存货就行的。”军务大臣费戈塔公爵捋着微白的胡子道,“第四军什么时候能从新堡南下?”
一名参谋接道:“正好,刚才新堡的第四军通过传送魔法师传来了紧急消息。他们说……他们说……”
皇帝一扬眉毛,“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那参谋吞吞吐吐地回答,“在斯蒂尔堡的共和国师往北出击了,第四军在会战中小挫,已经退守新堡。”
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扫过了正在庆贺胜利的总司令部。正在沙盘上摆放旗帜的参谋失手按扁了一座城池,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小挫!小挫他们就敢放弃奥斯河天险?他们身后可是整个柯曼冲积平原啊!到底有多少损失?!”古斯塔夫控制不住自己,用手中权杖指住那名送坏消息进来的参谋。
“他、他们没说,陛下。详细的损失应该会随着补给车队到达吧。”
“请息怒,陛下。”安全大臣希德的嘴唇不易察觉地抖了抖,“布鲁托;卢瑟……第四军挡不住那个人,也算是理所应当。毕竟他们手头有超过三万的兵力,其中还包括臭名昭著的第一师。对第四军来说压力太大了。”
皇帝盯着地图,拔起了钉在敌国首都德兰的旗帜。“要动用总预备队吗?”
“是要动用,但不是给第四军。”希德拿过那面旗帜,插在东线法忒斯共和国的领土上,“派给克伦;冯;费戈塔吧,费戈塔军更需要增援。这件事情军务大臣阁下不好开口,我来说。”
“先击溃东线?”皇帝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纳瑟卿。沿着边缘河西岸南下,击溃维纳;贝齐的主力部队。”
“谢陛下恩典。”费戈塔公爵感激地望了皇帝一眼。
但另外一名参谋提出了异议:“总预备队去东线?那斯蒂尔堡和古斯塔夫堡怎么办?”
“那些失去补给的人没机会的!我们已经打垮了第二师,我们即将打垮第一师和第四师。无论如何,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头。”古斯塔夫的声音浸透了坚定。他的自信感染了周围众人。“我们要去伦尼!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挡我们!我们的胜利就在那里!”
听到自己家乡名字的时候,黛妮卡颤了一下。将军们山呼万岁,皇帝权杖高举。
“我们面前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战死,二是胜利!”
通向伦尼的道路真的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