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正是六月初一。 姚采澜特地打听好了时辰,便去给李氏请安。 六月的清晨,天微微亮,还有些许冷意。姚采澜体质偏寒,便穿了新做的粉色带百合暗花的粗缎褙子,那料子不算上好,这个季节穿有点热,不太合时宜,然而,对姚采澜这个体质来说倒是刚刚好。 头上则是自己亲手梳的双丫髻。这种双丫髻在现代人看来已是纷繁复杂了,其实比起那时的其它发髻来,是最简单的。 姚采澜本是个心灵手巧的,看青梅给她梳了几回,就会了,自此就免了青梅梳头的差使,一律自己动手。 青梅见她三下两下,便挽了起来,梳的又煞是好看,便也央她给自己梳头。丫头们的发式很是简单,不过是头上稍作变化,最后拢一个麻花辫而已,姚采澜乐得在青梅头上做实验,光麻花辫就能翻出五六种样式来,把青梅美的不行。 姚采澜却只让她在屋里时留着,出门便改回来,只怕自己太过特别,碍了别人的眼。 姚采澜踏出小院,一边走一边细细打量。 原来这小院确是在姚府最偏僻的西北角,出来便是一大片桃林和一些花草,挨着的便是仆役房和厨房、杂物间。过了小花园才是正房。 姚采澜见那正房修的高门红墙,很是大方阔气。远远的,便见一人正候在正房门外。 那女子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月白色缎面褙子,头上挽着妇人发式,只插了一只银簪,让人只觉得气质高雅,印象深刻。 姚采澜猜到那人身份,上前见礼。 那女子已回过头来,果然生的眉目姣好,却有点不苟言笑。 没等姚采澜说话,芬姨娘已福了福:“见过小姐。” 姚采澜忙扶住她,也福了福:“给姨娘见礼了。姨娘早就来了么?” 香芬摇头道:“也不早,不过一时半刻罢了。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两人便寒暄起来。 姚采澜十分敏感。这芬姨娘言语之间处处守礼,很有礼貌,但脸上始终淡淡的,让人觉得难以亲近,露出明显的疏离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姚采澜觉得身上有些冷意了,里面却还不见动静。 姚采澜暗自冷笑,知道李氏在摆她当家主母的架子。回头见芬姨娘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有点复杂。 李嬷嬷这才微微的笑着迎出来:“夫人起了。采澜小姐和姨娘快快请进。”那笑容都是淡淡的,很是勉强的样子。 两人便一起进来,姚采澜觉察到芬姨娘有意落在了自己后面,心里暗暗把这些规矩记在心里。 姚谦和李氏已经坐在了上面的榻上。屋里一色摆着花梨木的桌椅,自是颇有些贵气。 姚采澜目不斜视,只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女儿给父亲、母亲见礼。” 李氏忙站起来,拉着姚采澜的手道:“好孩子,真是个有礼的。身子还不好,就忙着来请安做什么?!把身子将养好了要紧。” 姚采澜细声细气的答道:“女儿身子已是大好了,多亏了母亲这么些天好汤好药的供着。女儿还没谢过母亲您呢。” 李氏顿时眉开眼笑,有点显摆的对着姚谦道:“老爷你看看。这孩子还真是个嘴巧的。” 姚谦看着多日未见的姚采澜,见她妆容齐整,头发一丝不乱的,虽然脸色依然苍白,却比以前精神了好多,也频频点头道:“夫人照顾的很好。采澜也是个知礼的。不象惜澜。。。” 李氏听了前一句正高兴,再听后边心里就不舒服了,更是对姚采澜厌弃了几分,为自家女儿强辩道:“惜澜不过年纪小些,贪睡,又加上昨日绣帕子绣到很晚嘛,所以起晚了。” 姚谦只摇摇头无奈道:“你就惯着她吧!” 李氏自是不愿姚采澜这样上正房里来晃荡,碍自己的眼,又讨丈夫的欢心,更显出自己女儿的无理,便言道:“采澜啊,你大病初愈,还是该好好养着。这请安啊什么的,就免了吧。我和老爷都知道你的孝心。” 姚谦也深觉李氏深明大义,连连点头。 姚采澜虽然心里乐意,却不能大喇喇的应下来,假意的轻声慢语推辞道:“采澜谢母亲的体恤之心。但女儿身子已是无碍了,自然要承欢父母膝下,哪有偷懒的理!?” 李氏不禁皱眉,暗恨这丫头怎么忽然口齿伶俐起来了,也不知道是真实诚还是有心计,自然再劝,最后,只好同意姚采澜每逢一五来请安,姚采澜才应下了,又再次的谢过了姚谦和李氏。 姚谦在一旁看着,对李氏和姚采澜的你退我让的一番作为颇为满意,老怀大慰。女儿和后母嘛,能这样和睦相处,真是颇为难得。 这中间,几个人都没理站在一旁的香芬。 姚谦不好多说,只不过频频去看她。香芬也不恼,也不觉尴尬,只安安静静的侯着。 等几人说完话,才慢慢上前施礼。李氏强扯着笑寒暄了几句,便同姚谦商量:“老爷,采澜的亲事也定了,也得开始备嫁了。那些女红之类的东西,也得学起来了。虽然说时间不太够,但那些嫁妆,总得自己绣一部分才好。就是嫁过去了,女红也得拿的出手才对。” 姚谦一听之下,眉毛也皱起来,频频颔首:“夫人说的极为在理。就是怕时间太短了些。” 李氏听了这赞扬的话不免颇为得意,斜眼看了看香芬,又道:“这教养师傅吗,惜澜倒有一个。”见姚谦张嘴欲言,便赶忙抢着说:“只不过,光教惜澜一个都吃力了,妾身怕顾不上采澜了。这样两头都顾着,反而都顾不好。” 姚谦捻起短须也沉吟起来。 李氏微微一笑,趁热打铁道:“不如就让芬姨娘辛苦一下。芬姨娘当年可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呢。” 姚采澜一听这话,偷偷看了看芬姨娘,却见她的脸色一下变了,却依然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 姚谦轻咳了一声,瞪了一眼李氏,才和稀泥道:“夫人考虑的很有道理。由香芬来教采澜,自是让人放心的。” 李氏自是不愿把那给惜澜请的有名的柳绣娘再分出来给采澜,让香芬掺和进来,多给她找点事做,省的她老霸着老爷。 姚谦则觉得香芬在家破人亡后一直闷闷不乐,给她找点事做自是好的。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姚采澜在一旁察言观色,暗想,这位老爹可真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呢。 这边厢香芬已经上前,躬身道:“奴婢才疏学浅,只不过会些微末技艺罢了。当不得老爷夫人夸奖。蒙老爷夫人不嫌弃,奴婢一定会尽力教好小姐。” 姚采澜忙上前重新以师礼见过香芬,早有机灵的丫鬟重新沏了茶来,姚采澜忙双手奉了给香芬。 她以为按照两人的身份,香芬会客气的拦一下的,谁知香芬倒是不客气的受了。 姚采澜就知道香芬定是个颇为看重师道尊严的,心下也抛却了早有的轻忽怠慢,在礼数上,更加做的滴水不漏,香芬满意的点点头。 姚谦是个好为人师者,自是长篇大论一番,姚采澜听那一套之乎者几乎头晕,但也听出其中心思想,就是六个字:敬师长,多刻苦。 看着姚采澜低头受教的样子,姚谦更是自鸣得意。 终于训完之后,姚采澜偷眼看到姚谦目光闪闪的看着香芬,李氏则脸色不太好看,便赶紧告辞了。 姚采澜和青梅两个回屋吃了早饭,趁着天还不热,青梅忙着洗刷、清扫,姚采澜便自己出门,在小花园里好好逛了逛。 夏日,正是各色花开的大好时节。虽然没多少名贵花色,姚采澜反而更喜这些平凡物种,只觉姹紫嫣红,很是令人心旷神怡。桃树郁郁葱葱的,可惜叶多果子少,不知道有没有懂行的人专门打理。 这时,便见芬姨娘已是领了手里拿着布料等物的小丫头青柳过来,便恭恭敬敬的跟在芬姨娘后面,一起回了小院。 两人俱是净了手,香芬便先教她辨认各种衣料,认完后就先裁剪出帕子,先缝制帕子。 香芬先演示一遍,看采澜很快拿了尺子、剪刀,利利落落的手起剪落,心里又惊又喜。再看采澜缝得虽不熟练却匀称的针脚,心里很是喜欢。却不知眼前的学生已经不知亲手做过多少衣裳了呢。 当然,更令她欣赏的,不时姚采澜的天分,而是刻苦。因为时间太紧,香芬制定的授课表可以说得上十分苛刻。几乎从早到晚,都没有闲着的时候。 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若非晚上灯光不够明亮,连晚上都得不停练习呢。可是,姚采澜不但次次完成香芬交代的任务,而且还要自己再多练习一些。 如此拼命兴许是因为在这府里无依无靠的缘故吧。香芬心里叹息着,越发的对姚采澜不同起来。 香芬虽然心高气傲,性子冷淡,要求严格,但品性极好,诲人不倦,耐心细致。姚采澜心灵手巧,上手极快,却又尊师重教,刻苦努力。两个人配合默契,彼此心里都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初始,看着香芬刻板的脸,姚采澜有点惧意。慢慢的久了,便知道她是面冷心热的人,相处便融洽起来。 在这封闭的府中,两个心比天高的女子自是寂寞的,自然而然的,便能走到了一块,何况两人有共同的兴趣爱好。 香芬其实对女红不是特别的爱,虽然她的手艺卓绝,这都是靠着天长日久硬逼着自己练出来的。她最喜欢的还是看书写诗,弹琴作画。 然而,看着那个瘦弱的小姑娘在自己的指点下技艺大增,看着那姑娘眼里毫不掩饰的对自己的孺慕之情,灰暗的心里好像重新点上了一盏明灯。 她的生活,本来早已是一片死灰了。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场噩梦,圆满富足的生活如一场梦境般被摧毁了。父亲惨死,母亲自缢,兄长流放,自己被卖为奴婢。 丫环婆子的冷嘲热讽,主母的处处刁难,男主人晦暗不明的情意,后来的被迫与人做妾,与她,都没有多大意义。 一切,都只是活着而已。 而姚采澜,这个同样不幸的少女,让她坚硬的心变的稍稍柔软了一些。 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了。而这孩子,也许能过得不一样。如果自己能帮她,也许,就能不一样了。 香芬的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点念想。生活,好像不是那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