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了,道路两旁的柳树上知了开始不知疲倦地鸣叫,正值一天中日头最大的时候,盛京南门外缓缓走来两个风尘仆仆的人。 他们一身布衣沾满路途上的尘埃,头上是可以遮阳的劣质竹笠,与众多进出城的低层劳动人民并无二致,所以守城门的官兵只是搜了搜身便把人放进去了,连多看一眼都没有。 “唉,你说这天说热就热了,也不知道舞阳门前那位熬不熬得住。” 一个官兵说道,另一个冷漠地回应:“你管那么多?好好守门就是,小心说错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已经走出一段的两人中,左边身形略显削瘦但是更为高大的那人稍微回了一下头,似乎有些在意官兵的谈话。另一人则没有理会这里,他打量着四周压低兴奋的声音说:“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哼,看这回老陆我不干出番大事来。” 高瘦的男子看看他:“你既然执意要跟我进京,凡事就得谨慎再谨慎,须知眼下你可是个死人,若被有心的人拿住,现在我可没办法保你。” “老大,老陆我有那么不知轻重吗?”“老陆”拍着胸脯保证,过一会儿期待地问,“老大,你现在就要带我去见那个'慕'吗?她真有那么厉害吗?她会不会给我安排什么事情做?” '慕'自然是指慕苍苍,不消说,高瘦的男子正是几日前离京的钟离决,而在他身边的人则是本应该被发配到地方军营或衙门里的陆州,他的生死兄弟。 钟离决听了陆州的话,说道:“不知道,她并未叫我带你们进城。盛京的形势她比我清楚太多,计谋也深,若她说你不能留下来。那你就立即出城,带着狄子他们一边养伤一边等我。” 想到那个沉慧果决的少女,钟离决的声音带上一丝钦佩与感激,竹笠下刚毅的脸部线条也不觉趋于和缓。若非有她,先前他便不能安然无恙地度过劫难,更别提此时还救回好些个兄弟。 前方转弯口有人在搬运家具,两人低调地退到路边,忽然钟离决看到了什么,微讶抬起竹笠:“州子,跟我过来。” 他们跟在搬家具的队伍后面进了一条巷子。看到一样样崭新的家具被运进一座光看门庭就知道里面极大的宅子。 一个披着天青色背子的俊朗男子正摇着纸扇指挥众人,纵然是汗流浃背忙碌进出,举手投足间依旧是一股郎当的洒气。很是惹眼。 对方也正好看到了钟离决,愣了一下,对众人喊声“都小心点”,便把指挥权交给身边一人,向钟离决快步走过来:“回来啦?” “嗯。”钟离决点点头。看看搬家具的人,“你这是置办家产?” 商去非苦笑一声:“是啊,不过不是为我自己。” “嗯?” “这宅子是为慕买的。”商去非收起笑正经地盯着他,“你刚回来吧,去过舞阳门没?” “没有,是不是舞阳门前发生了什么……”钟离决想着官兵的话。再看看商去非的神情,恍然明白过来,“难道和慕有关?” “关系大了。我昨天回来可是被吓了一大跳。你……我保证,你也会十分意外的。” 钟离决看着他没说话,忽然转身就走,他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商去非叫起来:“喂,等等我。你怎么说走就走?” 一路上人们在窃窃谈论着“慕苍苍”、“侯府”、“国公”、“下跪”诸如此类的词汇,有人赶集一般向舞阳门方向涌去。也有人一脸感叹摇头地从那里回来,一切都在渐渐地勾勒出一个不大妙的事实。 可即使已经有了坏的预想,当钟离决来到舞阳门前的广场,挤进一圈圈的人墙看到里面的情景时,仍旧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人群中央空出一大块区域,数十个禁军一身明黄色衣甲,手执凛凛长戈列队于那处,齐整威武地圈守着一个跪在地上的身影。 那个身影…… 钟离决瞳孔猛然紧缩,几乎难以置信,迅速看向皇宫大门舞阳门。禁军从这头一直守卫到那一头,俨然将跪着的人与群众分隔开,而宫门前坐着一个太监。 钟离决认得那个人,他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窦公公。 钟离决又将视线调回来,瞪着跪着的那人,双手不知因震惊还是什么而握得紧紧,连声音也有些变调:“到底怎么回事?” 商去非轻叹一声,压着声音将自己打听到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已经是第五天了。前几天事情正大发时,几个议论得最凶的士子被抓起来,形势就收敛了很多,每天也就早中晚三个时刻人们能过来观刑。看她的气色比早晨时差了很多,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他声音里有隐隐的担忧。 那个少女淡橙色的衣裙已经布满褶皱和污迹,头发也凌乱打结,从侧面看去她紧闭着眼,脸色惨白,呼吸间不能自抑地胸膛起伏,肩头、腰部及双腿都在微微发颤。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已经到了崩溃边缘,虚弱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会向前扑倒。 禁军视若无睹,但围观百姓都在窃窃私语。 “天哪,这个姑娘快撑不住了!” “让你去跪个四天整还多看你撑不撑得住?我的苍天,她是怎么能挨到现在的,换个壮大汉这时也快不行了吧?” “可怜的孩子……” “你懂什么,人家愿意,也没人逼她跪在这里,你猜猜她什么时候会倒下……” “太狠了,太狠了!据说哪位殿下还可能是这姑娘的表亲呢,都不见人出来……” 声音起伏在周围,钟离决忍不住踏前一步,商去非眼明手快拉住了他:“你做什么?我们一不了解她的想法,二是局外人,万一做了什么破坏人家的计划,那就弄巧成拙了。” 他看看苍苍,眼中也有些不忍:“别看这个情况不妙,却也是她万般艰难才争取到的,她是求仁得仁,我们不宜插手,也插不了手,看着吧,她应当不至于把自己送上绝路,或许还有转机。” “转机?”钟离决几乎是从牙齿逢里磨出这个词,看看周围议论纷纷却都不敢提高一点点声音的人们,再看看全副武装的禁军,最终只能恨恨作罢。 商去非说得对,他们插不了手,没有立场,更没有能力,可是看着多次帮过自己的人跪在炎炎烈日下受苦,还要被指点议论甚至鄙夷,他心里实在是、实在是…… 仿佛有所感应,少女轻轻动了一下,缓缓侧转面孔,睁开了她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干涸,血红,充满了疲惫虚脱,随着喘息而显得难以聚焦,但当她看清了你,神智重新汇聚起来,便能发现那瞳孔深处仍旧一片沉静,仿佛烙印着刻骨的冷静和清醒,让人觉得什么事她都能应付,什么事她都能承受。 有这样一双眼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无谋愚蠢之辈。 钟离决和商去非都怔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又迟缓地转回去,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没有表示便已经是最明确的表示,她不需要两人做任何事情。 “我说,这到底要跪到什么时候?”忽然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来,众人转头一看是个热得撸起袖子的大块头壮汉,他一边用巨大手掌往脸上扇风,一边嚷嚷,“大热天的没吃没喝,要直接弄死人也给大伙说一声,俺们就不扑在这里看了呀!” 此人正是孟大块头,他这些天频频到这里来,有不少人都认得他了,听了他的牢sao,就有人笑着起哄:“大块头,你受不了就自个儿走啊,又没人逼你在这。” “这不是俺想看看这件事怎么收场嘛!哪有看个开头不看结尾的道理。说到这惩罚,俺也找人问了,都说以前是明码标价跟菜场里卖菜似的,是多少就多少,可你们看这回上头说要跪,也没说跪几天,害得我心里没底,就怕错过了时间过来一看人都不见了,那热闹到哪里去看?” 大家都笑了,有感叹认同的,也有说他幸灾乐祸的。 其实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国公府的后人请求翻案,这问题敏感又严重,如果不是有这么一个大咧咧的汉子在这里插科打诨,隐隐起了个领头的作用,也没有这么多人天天跑来观望。 一时间大家看着苍苍的背影说得更起劲了。 远处正坐着悠闲的窦公公注意到这里的动静,起身慢颠颠地踱过来。 “都吵什么?观刑不可高语,这个规矩不懂吗?”他尖细的声音嚷嚷着,两只不阴不阳的眼睛扫过众人,可惜人们撇嘴的撇嘴耸肩的耸肩,当作没看到他一样背过身去。 窦公公气得哼哼响,原本就白的脸顿时更白,指着身板轻颤的苍苍:“求翻案者要先受一番杀威之刑,这是大央国法所规定的,你们一个个摆脸色是不是对国法不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