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转拍拍她,紧张地问:“醒醒,抽屉里放的钱你见了吗?”
小芬揉揉眼,说:“没有,我没见。你还欠我一张电影票钱呢……”
老转不耐烦地说:“今儿谁来咱家了?”
小芬说:“没谁来呀?傍晚我妈回来了,又走了。还有,就小水,振明来这儿写作业……”
老转没头没脑地发脾气说:“以后……不三不四的,别往家里领!”
小芬委屈地说:“他家没地方,就来写写作业……”
老转一甩手说:“写作业也不行!”说着,他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老转在过厅里走了一圈,又几步走到老班房门前,伸出手想敲门,可手举了半截,挠挠头,又松下来了。再转一圈,终于忍不住,又去敲门。他用手指在门上弹了两下,叫道:“老班,老班,你出来一下。”
门开了,最先走出来的是王大兰,她身后是老班。王大兰问:“梁师傅,有啥事儿?”
老转说:“也、没啥、事。就是惹了个事嘛……”
王大兰说:“我听老班说了,正给他凑钱呢。”
老转挠了挠头,说:“嗨,我那抽屉里放了三千块钱,是准备分房时交订金……可谁想,丢、丢了……”
王大兰一惊,说:“丢了?在屋里放着会丢?没人来呀?”
老转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所以嘛,我来问问,是不是孩子们狂手、拿、拿去了……”
王大兰一听,脸色忽地变了。她硬硬地说:“梁师傅,你等等。”说着,撞开身后的老班,折身回屋去了。
屋子里最醒目的还是一张大床。儿子和女儿都在床上睡着。王大兰进屋二话没说,一把把熟睡中的儿子和女儿从床上拽了起来!一双十二三岁的小姐弟,迷迷糊糊地被她连掂带拽拎出了家门……
一出屋门,王大兰便厉声喝道:“给我跪下!”
两个只穿着裤头、背心的孩子被吓醒了,一边跪,一边揉着眼哭起来……
老转脸上很不好看,他忙说:“嫂子,你、你这是……”
王大兰沉着脸,说:“梁师傅,你别管。”而后又厉声对两个孩子说:“咱穷要穷得有志气。小水,振明,你们听好了。你爸是工人,你爸当了二十多年的工人,一直是清清白白的。你爸那工厂那么大,东西那么多,你们见你爸拿回来一个螺丝没有?”
两个孩子都怯怯地望着王大兰,不敢吭声……
王大兰质问道:“说!有没有?”
两个孩子带着哭音说:“没有。”
王大兰说:“那好,当着你梁叔叔的面,你俩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在梁叔叔家写作业是不是偷翻他家的抽屉了?三千块钱是不是你们拿了?敢说一句瞎话,仔细身上的肉!”
两个孩子哭着说:“没有,真的没有……”
小水又说:“不信你问问他家小芬……”
小振明说:“我就看过他家一本画书,还是小芬让看的……”
王大兰又问:“我再问一遍,到底拿了没有?不说实话,我把你们的腿打断!”
两个孩子都哭起来了,呜咽着说:“真没有……”
老转脸上挂不住了,忙上去拉孩子,一边拉,一边说:“嫂子,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你这是打我的脸呢!”
王大兰眼里噙着泪说:“梁师傅,俺娘们是从乡下来的。别的不怕,就怕人家看不起。说实话,这些年了,你们那厂,我连门都没进过。我卖胡辣汤,用根铁钉都是在街上买的。你要不信,就这间房子,你进去搜吧,你情搜了!”
老转解释说:“嫂子,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呀。三千块钱,不是小数。我问问也不错呀?”
王大兰生气地说:“你问问是不错,我也没说你错。你咋一问就问到老班头上了?你怎么不问别人呢?”
老班在一旁劝道:“算啦,算啦,钱丢了,心里急……”
王大兰狠狠地瞪了老班一眼,刚要说什么,崔玉娟推门走了进来,一见这阵势问:“这是怎么了?”
老转一见妻子回来了,忙问:“抽屉里那三千块钱你拿了吗?”
崔玉娟愣了愣,说:“没有啊……不是,还在那儿放着的吗。”
老转便借题发挥说:“你是怎么搞的?一天到晚不着家!那钱,丢了!”说着,一摔门,回屋去了。
王大兰也借题发挥,对两个孩子吼道:“回去!以后放学回来,出出门我打折你们的腿!”
同一个楼道里,白占元师傅住的是两室搭一小厅的房子。他开门的时候,屋里的灯是亮着的,只见屋里四面墙上贴满了奖状。一张张奖状上都写着“白占元”的名字。上边全印着“劳动模范”、“生产标兵”、“节约标兵”的字样……房子里的摆设很简陋。醒目的只有这些奖状。这是他用三十多年的心血换来的。
白占元进门后先坐下来喘了口气,看见儿子的房间里亮着灯,门虚掩着,里边传出哗哗啦啦的麻将声……不由地叹了口气。
儿子白小国的房间却是另一种景象。房间里的布置、摆设十分现代。墙上贴着歌星、影星的大照片;床是席梦思的,墙上挂着电吉它,还有带卡拉OK的音响;灯是专用的可高可低的吊灯,吊灯下摆着一张麻将桌,桌子周围坐着四个正在打麻将的年轻人。听见外边有声音,白小国忙说:“快,快,把钱收起来吧,老爷子回来了。”说着,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往兜里塞钱。
白占元走到儿子的门口,推开门,探探头说:“啥时候了?还不睡呢?”
几个年轻人看见白占元,忙笑着说:“大伯回来了?”
白占元“嗯”了一声,说:“可不能赌钱。”
白小国不耐烦地说:“倒班哩,玩玩。你去歇吧!”
白占元“哼”了一声,刚转过身来,门砰一下关上了!
只听屋里几个年轻人说:“啥年月了?老爷子也真是……”
白小国说:“没事儿。这老头,我有法儿治他。来来,接着来,我差点就自摸了。”
白占元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接近黎明,天还没有大亮。周世中在楼梯拐弯处的台阶上坐着。头上有一盏半明半暗的小灯泡。他是在等人送钱来……
片刻,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白占元从楼上下来了。他没有说话,也默默地在台阶上坐下来。周世中默默地递过一支烟,他默默地接过来,默默点上,默默地吸着……
过了一会儿,周世中说:“师傅,我一直没顾上给你说,厂里想让你退呢……我顶住了,技术上你还能把把关。”
白占元说:“退就退吧,上头有政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人老了,手脚不利索,拖累你们了。”
周世中说:“师傅,说哪儿去了。咱厂干机加工的,有几个不是你的徒弟?再说,不是还差半年吗?”
白占元说:“别的没啥,就是小国,不成器,花钱打水漂儿一样。要是退了……”说着,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这儿有五百块钱,我藏棉鞋里了,幸好还没被那狼羔子翻走……”
周世中说:“小国?”
白占元叹口气说:“有多少钱也不够他折腾……也怨我,他娘死得早,惯坏了。”
周世中安慰说:“也没干啥坏事。”
白占元摇摇头:“没法说……”
周世中说:“给他说个对象,有人管着会好些。”
白占元说:“别提了。吃喝嫖赌占全……正经人家的姑娘,谁要他呢?”
周世中说:“也别这么说。现在人老实了,姑娘们还看不上呢……”
白占元说:“你操个心吧。”
正说着,班永顺和梁全山一前一后从楼上走下来,两人分别往台阶上一坐,谁也不理谁,谁也不看谁……
老班坐下后说:“我这儿,大兰给凑了四百五。”说着,又看看他们:“这钱掏得老冤枉啊!”
周世中说:“我这儿有八百,白师傅拿了五百,老班四百五,一共是一千七百五也差不多少了。”
老转急忙说:“我那儿本来有三千,回来一找,没有了!我可不是装熊,好孬在部队上干过。你看,刚才把老班媳妇也给得罪了。钱丢了,不能问问……”
老班嘟哝说:“问呗,谁不让你问了?叫你搜,你不搜……”
老转说:“问?我还怎么问?我还敢问吗?又是打又是骂的?叫谁看呢?”
周世中说:“算啦,算啦。折腾半夜了,都回去睡吧。剩下的数,我想办法。”
老转说:“那,那钱我先欠着,算我借的,行不行?三千块钱,才取出来不久,说丢丢了。”说着,眼里湿湿的。
周世中说:“别急,再找找……唉,这事,说起来叫人寒心,可碰上了,也不能见死不救啊?算,算。歇吧,都歇吧。这钱我去送。”
老班试探着问:“要是医院再要呢?老天爷,那可是个无底洞啊!”
周世中站起身,说:“走一步,说一步吧。”
天已蒙蒙亮了。
被扣作“人质”的小田,这会儿正躺在在医院大厅水磨石地上呼呼睡呢。地上太凉,他两手抱着膀,蜷成了一个团团蛋儿,嘴里流着长长的口涎……
那个戴大口罩的女护士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又返身走回医务室。片刻,她拿出一条印有红“十”字的被子,轻轻地盖在了小田身上……
周世中走上三楼,站在了一个门前。怔了片刻,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立时,屋子里响起了唏唏嗦嗦的穿衣服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谁呀?”
周世中说:“素云,是我,世中。”
李素云在屋里说:“哦,是周师傅。你等等……”
片刻,门开了,三十二岁的女工李素云披衣站在了门口:“有事儿吗?”
周世中问:“你这儿有钱没有?我,有急用……”
李素云看看他,说:“上屋里说吧。”说着,扭身回屋去了。
周世中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进门去。
李素云住的是一室一厅的房子,厅略大些。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周世中在沙发上坐下来,随口问:“小军呢?睡了?”
李素云说:“上他姥姥家去了,那儿上学近。”
周世中看了看李素云,说:“要是没有,我再……”
李素云说:“你要多少?”
周世中说:“三百,三百就够了。”
李素云马上说:“有。”说着,就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她走出来,把三百块钱放在周世中面前,问:“够不够?存折上还有……”
周世中说:“够了。”
李素云问:“出啥事了?听见你们那边闹嚷嚷的?”
周世中站起身,说:“没啥,下班回来……嗨。”
李素云关切地说:“你一夜没睡吧?”
周世中说:“没事儿。老魏,快回来了吧?”
李素云说:“一年多了。”
周世中刚想走,李素云说:“你等等。秋霞,她来了。昨个儿没见你,在这儿坐了一会儿。”
周世中不吭。
李素云说:“秋霞说……她,想……离。”
周世中皱了皱眉头,还是不说话。
李素云说:“秋霞说,你这边这样,她那边,那样。你爹瘫着,你娘这样……她那边,她娘又是那样……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常法。她说她不想再拖了。我劝了劝她。可她说,她已经向法院起诉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说:“她想离,就离吧!”
清晨,厂区大道上,上班的工人们纷纷从职工宿舍楼里涌出来。有的提着饭盒,有的女工推着孩子……这里又成了一条涌动着的自行车的河流……
晨光在亮亮的自行车瓦圈上映出一个个扁扁的人脸,脸在瓦圈上转动,一天的生活,劳作又开始了……
半上午的时候,小田穿着一身在地上滚得脏兮兮的衣服跑了回来。他三步两步摇摇晃晃地冲进楼道,高声喊道:“白师傅,周师傅,梁师傅……特大喜讯!特大喜讯!活了,活了!林晓玉活了!”
众人乱纷纷地从各自屋里跑出来,这个说,活了?那个说,活了?还有的说,你说清楚,谁是林晓玉?
小田一急说:“就是那个,那个那个那么……嗨!就是咱救的那个姑娘,她叫林晓玉,她醒过来了!”
众人都说:“不赖,不赖。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小田说:“这姑娘可好了,一醒过来,我给她一讲情况,她可就掉泪了,一个劲感谢咱。”
老班担心地问:“没再说别的吧?”
小田连声说:“没有,没有……一醒过来,马上就证明咱是救命恩人,咱是受了冤枉。”
白占元说:“不赖,不赖,这姑娘心好!”
老班激动地说:“咱算是遇上好人了!她硬是讹咱,咱也没法呀?是不是?”
周世慧笑着说:“看班师傅说的,救了人家,还说是遇上好人了。你猜我哥回来怎么说的?他说是他撞了人了!”
白占元说:“这年月,也算是遇上好人了。”
屋子里,白小国嚷道:“还让不让人睡了?”
众人的声音忙低下来。白占元“呸”了一口,说:“你打一夜麻将,还有功了?别理他!”
老转因为丢了钱,脸一直阴着。这会儿才说:“叫我说,咱得去看看人家,以示咱救人的诚意。”
周世中说:“我看行,咱去看看人家。师傅,你说呢?”
白占元说:“去。不管怎么说,救了一条命呀……”
小田说:“要去咱现在就去,晚一会儿,人家家里就来人了。她已经让护士往家里打电话了,还专门说让家里人带着钱来……”
老班拍着手说:“好好,这姑娘心好,心真好。”
周世中说:“哎小田,那姑娘长得漂亮吧?”
小田说:“师傅,你笑话我呢?”
老转接着说:“这有啥?心眼好,要是再长得漂亮,冲上去……”
众人笑起来。周世慧望着小田,酸酸地说:“就是呀,一夜没少看人家吧?看到眼里可是拔不出来了……”
小田不好意思地说:“哪呀,人家刚醒过来。”说着,就往楼下跑,边跑边说:“我先下去买水果。”谁知,到了楼梯口,他又折了回来,指了指身上说:“太脏了,我得换换衣服。”众人又笑了。
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急救室里,已经苏醒过来的林晓玉在病床上躺着。她头上缠着一圈带血的绷带,腿上打着石膏,身前放着吊瓶,正在输液……
这时,小田提着一兜水果,领着师傅们走进来。林晓玉看见他们来了,挣扎着身子想坐起来……
众人忙围上去说:“别动,姑娘,你别动。”
小田忙介绍说:“这是周师傅,这是白师傅,这是梁师傅,这是班师傅……昨天晚上,我们一块把你送来的。”
林晓玉哭了,她流着泪说:“谢谢,谢谢师傅们!”
周世中说:“别,你也别,我们是碰上了。”
白占元说:“姑娘,别难过了,是你命大。”
老转夸耀说:“我当过兵,不能见死不救啊!”
班永顺说:“是呀,是呀,都是好人,都是好人。”
正说着,突然有几个人冲了进来。只见头前的一个穿西装,手里拿着“大哥大”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骂道:“是哪个狗日的把我妹妹撞了?说!”跟他进来的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两手抱膀,不怀好意地站在了门口。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
老班一看这阵势,小声对周世中说:“你看你看,救人救出事来了。”
躺在病床上的林晓玉流着泪说:“哥,你错怪人家了。是这些师傅们救了我,是他们把我救了。要不是他们……”
这人一愣,忙陪笑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鄙人林凡,是荷花大酒店的……”
周世中没有扭头,他看了看林晓玉,说:“姑娘,好好养伤吧,我们走了。”说着,看也不看那人,只对众人说:“走!”
几个人都跟着周世中往门外走。
林晓玉叫了一声:“师傅。”又赶忙对林凡说:“哥,还不赶快给师傅们道歉!”
林凡一怔,连声说:“我道歉,我道歉……”说着,追出门来,拦住众人说:“师傅,师傅,你们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刚才是我太鲁莽了……这样吧,我请诸位中午到荷花大酒店去,我请客!请务必赏光,给个面子……”说着,又对一个年轻人喝令:“小吴,马上安排雅间!”
周世中淡淡地说:“你是不是很有钱?”
林凡迟疑了一下,马上说:“钱?有,有。说个数吧?”
周世中说:“那就请你把我们垫的两千块押金退给我们。我们都是工人,是靠劳动吃饭的。别的,就不必了。小田,你留下吧。”说完,大步朝门外走去。
一时,林凡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