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18-04-15 作者: 李佩甫
第二章
上午,车间里,机床轰隆隆响着。WwW.pinWenba.CoM 品-文-吧这时候,人已经融进转动着的机器中了,机器成了有生命的东西,人在机器旁显得很小。每台机床前都亮着一盏小灯,灯光把工人的脸映出一种生动,这生动是由于机器转动才产生的生动,是一种劳动的生动。
在一台C630车床前,周世中正在量一个卡在车床上的工件。他手里拿着一个游标千分尺,脖子伸在工作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千分尺上的刻度……
这时,车间调度走了过来。他站在周世中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哎,伙计,下个班倒后夜。”
周世中放下手里的千分尺,摇了摇手动摇把,把车刀退回来,这才转过脸,问道:“怎么又变了?”
车间调度说:“电紧。我也没办法。”说着他扭头走了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说:“老周,家里?”
周世中淡淡说:“没啥。”
车间调度说:“老周师傅的身体……?”
周世中说:“还那样……”
车间调度看了看他,说:“我忘了件事。”说着,在身上擦了一下油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盖有红色大印的纸:“这是法院送来的传票。”
周世中默默地把那张纸接过来,看也没看,顺手塞进了兜里……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车间调度想开句玩笑,说:“怎么,老婆跟人跑了?”
可周世中什么也没说,他转过身去,一按电纽,机床“轰”地响起来……
车间调度的嘴闭上了,他默默地拍了周世中两下,扭身走了。
周家的负担的确是太重了。父亲不用说了,病瘫多年,母亲还有间歇性的精神病,好一会儿歹一会儿,好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发作起来就人不人鬼不鬼了。这担子主要由当哥哥的周世中担着。妹妹周世慧很想帮帮哥哥。先前,她曾想靠业余时间给人打毛衣挣点钱,可现在的人都愿意穿机织的,上门找她织毛衣的人越来越少了。她是常白班,她所在的厂效益又不好,所以,她想趁晚上的时间偷偷地到一家酒店去应聘。这事她不敢让哥哥知道,也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只谎说报考夜校。
现在,周世慧正躲在房间里梳妆打扮,准备到一家酒店去应聘。她的床上扔着两三件衣服,她在屋子里试试这件,又试试那件……而后又对着镜子,重复地练习说,我叫周世慧,我、叫、周、世、慧……我想到你们这儿打工……
这时,母亲余秀英推门走了进来。她说:“还不去给你爸穿呢?你哥连班,你不知道?”
周世慧一惊,赶忙转过身来用背挡住镜子。说:“去,去。我马上就去。”
母亲看看她说:“这是干啥呢?打扮的妖不妖,六不六的?**说:‘不爱红妆爱武装。’你可好!”
周世慧嗔说:“妈,就当了两年工宣队员。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是……”
母亲说:“两年?整三年零四个月!那时候,你妈往学生讲台上一站,讲话也是一套一套的……”接着她又唠叨说:“世慧,你爸这样,你哥那一家那样,当媳妇的两年不进家门……你说说,你就不会帮帮你哥,你不可怜你哥?”
周世慧说:“谁说我不可怜我哥?妈,你知道咱家最缺啥?缺钱。我要是能……”她话说了半截,又突然不说了。
母亲说:“钱?那**说,钱也不是万能。你……”
周世慧说:“你没听人家说,钱不是万能,没有钱万万不能!”
中午,下班的时候,工人们熙熙攘攘地从工厂大门口流出来……
周世中、梁全山、班永顺、小田夹在人流中,推着自行车往外走。因为丢了钱,梁全山一直是愁眉苦脸的。他紧走两步,赶上周世中,说:“头儿,下个班我请俩钟头假。”
周世中看看他,问:“钱还没找着呢?”
老转摇摇头说:“三千哪,日他的!”
周世中安慰他说:“再找找,在家里,兴许不会丢……”
老转说:“都翻遍了。为这事,把老班两口子也给得罪了,操!”
周世中说:“假不用请了,请假扣奖金。下个班倒后夜,想调休也行。”
老转叹口气说:“家贼难防啊!”
回到宿舍楼时,梁全山跟班永顺一前一后上楼,可两个人谁也不理谁,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进了“多家灶”,还是谁也不理谁……
老转进了家门,见妻子崔玉娟仍在床上睡着。他轻轻地走到床前,眯着眼,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妻子看……
崔玉娟翻了个身。这时,墙上的挂钟“当当……”响了,被惊醒的崔玉娟朦朦胧胧看见床前站着个人,睁眼一看,是丈夫。她嘟哝说:“干啥呢?吓我一跳!”
老转说:“你没做饭?”
崔玉娟说:“面条换回来了,在案板上,你自己下吧。我瞌睡,头有点晕。”
老转看着她,问:“这一月你都是夜班?”
崔玉娟说:“可不。”
老转又问:“都是通夜?”
崔玉娟翻了个身,把脸扭到了里边,说:“怎么了?车间里安排的,我有啥办法!上个班,成天提心吊胆的,今儿说优化组合哩,明儿又定岗定编哩……”
老转不问了,转过身去,四下看着……
崔玉娟扭过头,看了看他,又赶忙把脸扭过去了。
这时,女儿小芬推门走进来。她一边放书包,一边说:“爸,啥饭?”
老转没好气地说:“面条。”
小芬噘着嘴说:“又是面条,我不吃面条。我想喝班伯伯家的胡辣汤……”
老转气呼呼地说:“喝屁!”
女儿小芬吓得不敢吭声了。
“多家灶”的厨房是三家合用的,地方很小,很窄,并排放着三个炉子。靠里是老转在下面条,挨着是王大兰,她也在下面条。两人都半侧着身子,自然不说话。因为地方太小,一动就蹭住身子了,所以两人拿东西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了对方……
王大兰明明看见梁家的锅淤了,也不吭声……
这时,小田也端着面条走过来,一看,连声说:“梁师傅,淤了,淤了……”
正在愣神儿的老转低头一看,赶忙往锅里添水。
小田笑着说:“呵,都是面条?”
两人看着各自的锅,都不应声。
小田心里高兴,也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又哼起小曲来……哼了两声,又觉不对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梁师傅……”
老转“嗯”了一声。
小田又叫:“老班嫂子。”
王大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小田说:“都是面条,我看干脆让嫂子一锅烩算了,嫂子做得有味。”
王大兰不吭。
老转也不应声。
只有勺子碰锅沿的嚓嚓声。
小田看看两人,说:“这天晴得好好的,怎么说阴就阴。”
老转饭做好了,端上锅,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
王大兰看他走了,气嘟嘟地对小田说:“小田,你不知道,他丢了三千块钱,正怀疑咱呢!”
小田诧异地问:“梁师傅丢了三千块钱,我怎么不知道?”
王大兰一边端着锅往外走,一边说:“哼,肚里没皮,不怕刀割!情叫他怀疑了。”
灶间只剩下小田一个人了。他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说:“我说不对劲呢……”
下午,在车间工具室里,白占元正在整理量具和一些合金刀具……
儿子白小国一晃一晃地走了进来。他进来往白占元身后一站,说:“老爷子,给俩叶麻儿(钱)。”
白占元头都没抬,没好气地说:“你是赶着点儿来的,知道我今天发工资,是不是?”
白小国晃荡着身子说:“看你说的,我是路过,来看看你……”
白占元转过身来,看着他,说:“说话就好好说,身子晃什么?啥样子!”
白小国双手一抱,说:“老爷子,你是看我哪儿都不顺?浑身上下没一个好零件。这零件是不是你给的?你没把零件车好,能怨我吗?好,好。我走我走,给俩叶麻儿(钱)我走。”
白占元训道:“你不好好上班,整天游手好闲的,又要钱干什么?”
白小国用戏谑的口气说:“老爷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没埋怨你,你倒说起我来了。你要是有本事,给我安排个正正当当的好工作,我会不好好干吗?我们这一茬的同学,有银行的,有税务所的,有公安局的……我干的啥?日他妈,是个翻沙工!人家都有个好爹,是不是?都是当爹的,人家是一辈子,你也是一辈子,人家给儿子怎么安排的,你是怎么安排的?再说了,你要是个大款,也行啊,给我个三万五万的,我去做个生意,也不会比别人差吧?你说,老爷子,你也是当爹的,你愧不愧?”
白占元说:“翻沙工怎么了?你爸是个工人,是老百姓,你也别想那么高。咱是凭劳动吃饭的。不管干啥,只要踏踏实实的,都能干好……”
白小国说:“跟你简直没法说话。这年头,你不知道吗?那铸造上没关系也不行。我没干吗?先是让上炉上(炉前工),炉上又叫上型上(造型工),后来又叫我去筛沙子。你说,这不是掂兑人吗?造型干了半月,那活儿能是好活儿?出来跟煤黑子似的。就这,非让我去筛沙子。你说说,我好歹也是中学毕业,操,叫我去筛沙子!那筛沙子的净是乡下来的合同工……跟我一块进厂的,有个哥们没几天就调办公室去了。你猜为啥?他爹是工商所长!”
白占元说:“那是你不好好干。无论到哪儿,不好好干都不行……”
白小国摆着手说:“好,好,我不跟你较这个真儿。我跟你没啥说头。说了你也不懂。你还在五十年代蹲着呢,这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我跟你净生闲气!九十年代跟五十年代生什么气?犯不着,对不对?拿钱吧,拿钱吧,拿钱走人!”
白占元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上上礼拜才给了你二百……”
白小国说:“那是那,这是这,两码事。我买双鞋。”
白占元说:“又买鞋?你买多少双鞋了……”
白小国双手一抱,说:“说句痛快话,你给不给?”
白占元沉着脸一声不吭……
白小国说:“老爷子,我知道你脸面金贵。先说,我没让你丢过人吧?我可是没让你丢过人。你想不想丢人?你想丢人言一声。跟我一块进厂的,黄二柱,知道吧?他爹你也认识。头前,进去了,一家伙判了七年。你要是想丢人,我就叫你丢丢人。”
白占元不吭,背过脸去,从兜里甩出一百元钱……
白小国说:“再给一张,再给一张,你没进过大商店,你不知道九十年代的价格。”
白占元无奈,又甩出一张五十的,扔在地上……
白小国弯腰把钱捡起来,拍了拍,皮着脸说:“这是钱,钱是好东西,你怎么能随便乱扔呢?这不好啊。再说了,钱已经给了,你还生什么气?你这不是白生气吗?生气净伤自己的身体,你看,我一点也不生气……”正说着,看白占元瞪着他,便说:“好好,我走了。”
白小国一走,白占元气得一屁股墩坐在椅子上……
周世慧骑车在大街上走着,一边走一边注意路边贴的“招聘广告”。
忽然,一辆车子照着她直冲过来!吓得她“哎呀”一声,赶忙往路边上让……
可是,那辆自行车却紧挨着她的车子停住了。她抬头一看,见白小国双手捏闸,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
周世慧说:“死小国,你吓我一跳。”
白小国说:“世慧,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干啥去?”
周世慧说:“你管呢。”
白小国说:“世慧,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我也没啥事,陪你走走……”
周世慧说:“一边去吧。看了几部港台片,嘴也学涮了,还陪我走走?我没你那么闲。”说着,骑上车就走。
白小国骑车跟上去,说:“世慧,世慧,哎,晚上跳舞吧?‘蓝天’,我请客。”
周世慧说:“我没空。”
白小国仍皮着脸说:“不给面子,是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
周世慧说:“我确实有事。我先走了。”说着,越骑越快了。
白小国仍不生气,骑着车子滑了一圈,说:“那好,拜拜了。”
周世慧来到“荷花大酒店”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才下决心走进去。她边走边在心里嘱咐自己:“别怕,别怕……”
在二楼一间挂有“总经理室”牌子的门前,周世慧鼓足勇气,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里边有人应道:“进来。”
周世慧推门走了进去,只见迎面是一个巨大的写字台……经理室看上去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写字台后边的皮椅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那就是这里的总经理林凡。
林凡抬直头来,问:“你是?”
周世慧说:“听说,你们这招收钟点工,是吗?”
林凡看了看周世慧,忙说:“是啊,是啊。请问,小姐贵姓?”
周世慧老老实实地说:“我叫周世慧,是电子元件厂的工人。上常白班。听说你们这里晚上……”
林凡又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周世慧,而后说:“明白了。我们这里是招收钟点工。不过,我们用人是很严格的,当然,报酬也很高。每天只工作四个小时。从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工资一个月五百元,不低吧?还有呢,小费归自己,一个月至少不低于工资,这样的话,加起来至少一千元……怎么样?”
周世慧吃惊地说:“这么多呀?那,都做哪些工作?”
林凡沉吟了一下,说:“这个嘛,工作是不累。也就是陪人跳个舞,送个咖啡、可乐什么的,很轻松……主要得让客人满意。”
周世慧一听,吞吞吐吐地说:“跳舞?我,我不想让,让厂里知道……我家里有病人,经济上有些困难,我能不能干点别的。我,我也不会跳……”
林凡说:“不会可以学嘛。其实也很简单,跟着节拍走就是了。你走几步,走几步我看看……”
周世慧不好意思地说:“走?怎么走?”
林凡说:“随便,你走到桌前,再走回去,就行了。”
周世慧羞涩地走了几步……
林凡摆摆手说:“好了。如果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上班前,还要签定一份合同,交一千元押金……”
周世慧说:“那,我再考虑考虑……”
傍晚,梁全山下班回来。一推门,见妻子崔玉娟已打扮得利利索索的,正准备出门呢。
崔玉娟一见他回来了,忙说:“饭在锅里呢。”
老转“嗯”了一声,沉着脸,也不说话,那目光就像审贼一样……
崔玉娟挎上一个小包,躲着他的目光说:“我上班去了。”说着,匆匆出门去了。
老转在屋里坐着,耳朵却谛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片刻,他突然站起身来,轻轻地开了门,猫着腰走出去,悄悄地趴在楼道里,顺着过道楼窗的缝隙往楼下看。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楼下那辆粉红色的女式坤车,那是妻子崔玉娟的车……
这时,小田从屋里走了出来。小田穿戴一新,看上去喜洋洋的,哼着小曲走下楼来。正好碰上老转猫着腰偷偷往下看呢。小田一怔,说:“梁师傅,你这是……”
老转有点尴尬,他慢慢直起身,伸直两只胳膊,做出下蹲的样子,说:“没事,没事。”
小田心里有事,也没在意,又哼着小曲儿往前走。刚走到周家门前,却被周世慧拦住了。周世慧说:“小田,你上哪儿去?”
小田支支吾吾地说:“不,不上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