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徵挡住的不仅仅是许晗的表情,还有他对许晗的安抚。
马家这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马明珍和马指挥使父女俩的对峙上。
萧徵心头怒意升腾,轻轻的在许晗的背上拍着。
渐渐的,在萧徵的安抚下,许晗的情绪和缓过来,她松开嘴,看到萧徵的手指被她咬伤了,上面有深深的压印。
萧徵丝毫不在意的将手收回,放在唇边吮吸了一下,这一刻,他很想将许晗抱在怀里,用自己宽阔坚强的胸膛给她最深沉的安慰。
幸而,许晗终于平静下来。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如果马稷山是因为受到威胁,放弃了救父亲或者是霍家,她可能会怪她,但不会怨他,恨他。
按照马明珍说的,马稷山分明就是觊觎父亲在军中的地位,所以才会隐瞒消息,致使父亲落入三皇子的圈套。
他不是主谋,可他是帮凶。
许晗闭了闭眼,转过身去,冷淡的看着马稷山,
“你们父女的恩怨,那是你们的家事,现在,马大人,还请你与我们一同去见陛下吧。”
见陛下?
怎么转眼就要去见陛下了?
所有的声音全部戛然而止,抱着马明珍的马夫人心被狠狠的拽住一般,倒抽了一口气,才艰难地吐了几个字,
“见陛下……”
马明珍这会整个人瘫软下来,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泰然自若的站在那里的许晗,道,
“为什么?”
“你如果要银子,我给你就是了,为什么要把这件事闹到陛下那里去?”
马明珍以为许晗是因为要十万俩银子才闹到皇上那里去的。
压根就没想到,她说出来的事情是多么的惊骇。
“蠢货,蠢货!”马稷山第一次指着马明珍的鼻子狠骂,这件事情演变到现在,早就不是一个十万俩银子那么简单的事了。
马明珍差点又喷出一口老血,这不是马稷山随口的一句,他是真的觉得这个女儿蠢透了,才一点不顾及她的颜面,刺拉拉的指责出来。
许晗没来由的有些好笑,道,
“你真的以为谁在乎你那十万两银子?对,银子本王爷要,但是,陛下那里也要去,不仅仅大人一人,就是老太太,还有世子夫人都要去。”
“至于为什么……”她意味深长的看着马稷山。
当然是因为马进山尸体被调换的事情,哪怕如今没找到马进山的人,但是这事马稷山已经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如果说在之前许晗还只是怀疑马稷山在霍家事情上的态度,那现在她是知道的明明白白了。
那么,她不会让马稷山好好的继续在金吾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坐下去。
踩着霍家尸骨的人,都应该得到应该有的惩罚。
许晗站在那里,身形笔直的挺着,面上带着笑,笑容在她脸上,像隔着千层山,万层水。
萧徵也看到了这个笑容,他的心蓦然抽痛一下。
他的晗晗啊!
心疼死他了!
再看向马稷山,萧徵的眼神变得很不善。
马稷山不知道许晗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原本事情的发展就很诡异,她手上那枚熟悉的玉扣,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还有,她为何对霍家的东西那样的熟悉。
甚至,她在校场那日,英挺的身姿,让他仿佛见到了年轻时的骠骑大将军霍峥。
花台上的空气像是凝滞住,让人隐隐透不过气来,廊柱上挂着的铃铛随着风,不时的发出一两声脆响,如同小姑娘压抑着的呜咽。
“你是谁?”沉默的最后,马稷山看着许晗问道。
许晗勾了勾唇角,她是谁?
她是从地狱归来的勾魂使者。
不管如何,马稷山跟着许晗他们去了宫里,其他的女眷萧徵当机立断,让白灼带着人先守在这里。
他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有权利这样做。
……
马车里,许晗和萧徵坐在一边,马稷山坐在另外一边。
马稷山从问了那句‘你是谁’后,眼神时不时停留在许晗的身上探究一番。
许晗很坦然,只是扭头看着车厢的角落。
“那枚玉扣,小王爷能否再给我看看?”半响后,马稷山开口说道。
萧徵半眯了眼,刚准备说话,许晗道,
“玉扣,短剑,字画,菊花,都同出一源。”
她回过头来定望着马稷山,半响,吐气抱起了胳臂。
“这些东西都来自倾灭的骠骑大将军府,按照世子夫人所说,大人为了利益,冷眼看着霍家倒下。
难不成是失算没得到霍家军,就拿着这些霍家的死物来弥补内心的不平吗?”
她的话里满是讽刺,甚至可以说诛心。
许久,马稷山看向面前的两人说道,
“十五年前,那时蛮人一到冬季缺吃少穿的时候,就会来叩砾门关,那一年冬天,霍大哥带着我们一起和敌人浴血奋战了两个昼夜,我险些死在了敌人的砍刀下,是霍大哥冒死把我救了。”
“当时我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副将,这一战后,我升职了,我管霍大哥叫大哥,他对我也不见外。”
“就这样,慢慢的,我的职务越升越高,军功也越来越高,与霍大哥的感情也越来越好。”
“他虽然是武将,可一点也不粗莽,他懂得该如何的军中生存下去,更懂得如何的应付官场上那些只会嘴炮的文官。”
“他将这些都教导给了我。”
许晗心头冷笑,是啊,如果父亲没有教导他这些,马稷山这几年怎么会在官场上混的如鱼得水。
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是,同样的也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父亲这个师傅,可不就在徒弟的冷眼下中了别人的圈套吗?
马稷山起先怀念着,到了后来,倏然凝起双眉,
“我是真的很感激霍大哥,那个时候想着,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会给他。”
“六年前,我忽然从霍家军脱离出来,被陛下调往京城,我以为是霍大哥的手笔,因为他不只一次说京城一定要有自己的人。”
“没想到,回到京城,我才知道,不是!”
“是永毅侯和三皇子建议,将我调回京中,那个时候正巧金吾卫指挥使伤病发作要告老。”
“我自然而然的顶了上去。”
三皇子还有永毅侯……萧徵忽然道,“永毅侯不过是一个闲散的侯爷,根本没实权,他为何要建议三皇子将你调回来,而不是自己去担任这个指挥使?”
与其让一个不知道会不会靠拢的人,为何不自己上?
马稷山嘲讽的一笑,“因为永毅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陛下不会同意,不过是靠女人的肚皮才上位的侯爷,陛下怎么可能重用?”
“后来呢?”许晗问道。
从前也许许晗会无视,不屑于永毅侯的作为,靠着女人的裙带关系上位的侯爷,仿佛吃了这个嬴头,后面永毅侯府的姑娘嫁的都是能为侯府得来利益的人家。
她笨不想挖掘这些跟她不相干的陈年往事,可现在看来,是她太浅薄了。
能够给三皇子这样的建议,又哪里是个庸碌无为的人呢?
那么,当年父亲和三皇子商定的那个计谋里,是不是有永毅侯的身影在呢?
父亲虽然是武将,但是性子还算圆滑,她知道三皇子一直都有招揽的意思。
但霍家人只忠心龙椅上的那位,从不参与夺嫡之争。
对于三皇子的招揽,父亲都是打太极一般的推掉了,就是怕触怒三皇子。
“后来,在我回京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三皇子并未再对我有什么招揽,反而是明珍看中了永毅侯世子,要毁了和霍家七爷的婚事,嫁给永毅侯世子。”
世界上,那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不过是有人在背后推动罢了。
马明珍看中永毅侯世子,现在看来,原因就不仅仅是听到马稷山和幕僚讨论霍家要倒那么简单了。
“因为知道是三皇子将我调入京中,我就格外的多了个心眼,让心腹盯着三皇子府。”
“没想到,竟真的被我查到三皇子一系想对付霍大哥的消息。”
“那段时间,我仿佛猪油闷了心一样,本应该第一时间告诉霍大哥的,但是,我的私心,让我将消息掩了下来。”
说到这里,马稷山双手捂住脸,有点说不下去的样子。
许晗的手捏的紧紧的,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马大人可真是老谋深算啊。”
可惜,马失前蹄,本以为可以掌一方军权,没想到三皇子和永毅侯那样狠,把霍家军一个不剩的给拔出了。
萧徵桃花眼微眯,冰冷的看着马稷山。
“既然都已经选择放弃霍家了,为何还要将霍家的东西放到眼皮底下呢?难道大人就不觉得刺心?”
马稷山苦笑道,
“怎么不刺心,这些年,我从来没睡过一个整觉,我就是想要用此提醒自己,提醒自己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提醒自己蝇营狗苟,不过如此。”
许晗真想啐马稷山一脸口水,霍家已经没了,他这样实在是太可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马稷山,但是仍然能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那时候她已经两天没睡,身穿素衫,背着父兄亲人的灵位,带着他们的棺木,行走在官道上。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又将要去到哪里。
回家吗?
可是父兄亲人皆亡,独自留下她一人,有何颜面回家?
明明在出门时答应母亲,要照顾好父亲。
她不敢去面对家中女眷哀泣的面容。
三皇子的指责历历在目,是父亲想要抢功劳,所以追击残兵中了埋伏,致使大战失败。
她虽没上战场,可她知道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她无从辩驳,因为她没有亲身经历。
她前面十七年,无风无雨,哪怕在战场,都是父兄,叔叔为她遮挡风雨。
那个时候要她面对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
尸体是她一具一具背回来的,她当时的想法只有一个,为何她不一起没了呢?
亲人们的灵位太重,她背不动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时候,京中有书信传来。
“霍家满门女眷,追随亡者而去……”
当时,她看到那句话,颤抖着唇,纸在她手中飘落,许久之后,她慢慢闭上眼睛,想要昏死过去都不能。
残阳如血,霍家唯独剩下她了!
她该何去何从?
母亲她们想的很清楚,等到霍家全军覆灭的消息传到京中,她们一个都跑不掉。
家中小辈,唯独只有宓儿一个,她们把宓儿送了出去,然后坦然赴死。
是为殉情!
霍家所有人的白事都是她回京后操办的,灵位最后安放在了城外福宁寺。
霍家满门,英雄一世,最后不过是落得一个带着罪名满门覆灭。
许晗到如今都不明白,为什么这苍天不公至斯,为什么这世间凉薄至此?
为什么英雄埋骨无人问,偏留鼠辈在人间?
她想不明白!
所以,她要弄明白,也要让这天下人明白。
如今又人告诉她,明明当年的悲剧可以避免,却因为一己私利,眼看着霍家一门,十万将士殒命山谷。
这让许晗想要发笑,为父亲霍峥感到悲哀。
他的眼力何其的差,竟然手把手教出这样一个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小人。
许晗仰起头,将满眶的泪水憋了回去,她不能哭!
她咬紧牙关,却止不住喉间腥甜,唇齿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