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如期而至,依旧万国来朝,歌者舞姬如云,长安城内一片繁华,东西两市人流如织。入夜,李贤依约邀婉儿同去安福门附近看花灯,两人都换了装扮,婉儿是一身翻领窄袖胡服,戴一顶时兴的镶着鸟羽的胡帽,李贤则是玄袍乌履,地地道道京城赴考士子的装束。出了宫门,这一对璧人置身于喧闹宽敞的大街,时而引得路人侧目。
由于上元节宵禁取消,十四、十五、十六放夜三日,彻夜通行,无论王孙子弟,还是平民百姓,也不分老幼男女,几乎人人都会出外赏灯。幸得长安九衢十分宽敞,即便数辆车架并行,也全无障碍,因此虽车水马龙,也仍旧井然有序。
朝廷为了营造盛世氛围,不惜耗费巨资在长安城内搭建灯楼,张挂的各种花灯更是造型别致、琳琅满目,民间也随之效仿,千家万户都悬挂着彩灯,把长安大街的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平康坊内三曲的丽人悉数出动,穿着考究的艳丽长裙,歌喉婉转,舞姿翩翩,宫中专程选出与民同庆的各色伶人更是身怀绝技,耍龙灯、舞狮子、踩高跷的非凡技艺让人叹为观止。
李贤二人慢着步子、停停走走,流连在欢声笑语中,那一刻竟不知烦恼为何物,想来世间种种忧惧都不过是庸人自扰。婉儿扑闪着一双大眼,盈盈而语:“此情此景,唯有栾城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可述风雅。”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李贤低声念道,有感而发,“这首五律后世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样最好,让后来者都能从中瞻仰到我大唐歌舞升平的盛景。”
婉儿喜欢这样意气飞扬的李贤,正欲开口,只见身边不远处有一妙龄女郎,看着像是久居闺阁的世家女子,正羞红了脸,冲一位年轻男子轻声赔不是,原来人潮汹涌,女子不小心踩到了他,那男子衣饰朴素,但器宇轩昂,微笑着拱手谦让……这一幕同样落在了李贤视线中,他与婉儿对望了一眼,笑着说:“踏街观灯,不知又会促成多少美好的姻缘。”
“请恕婉儿煞风景,这女郎八成是高门贵女,而这位郎君怕是寒门才子,两人之间云泥之别,这一朝的浪漫和相思不要也罢。”婉儿虽也笑着,但极为冷静。
李贤没有反驳,更不愿往深了想,没有继续再说,拉了一把婉儿的手,指指不远处:“那里有卖粉果的。”
婉儿顺手握紧,拉起他便跑,迅速灵巧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李贤难得有这样肆意忘我的举动,心境大好。
他二人在摊前停住,卖粉果的是一位年长的妇人,发白如银,正用长筷熟练地从沸腾的油锅中夹出炸得金黄的粉果。
“大娘,给我一碟粉果。”婉儿抢先说。
老妇人慈眉善目,一边将粉果装在白瓷碟里,一边扯着家常,“这位小娘子和郎君是新婚吧?”
李贤微窘,却是欢愉的,“正是,不知您老怎样看出来的?”
老妇人有几分得意,“别问我,小两口那眼角眉梢都写着呢!”
婉儿弄了个大红脸儿,作无谓的解释,“大娘,这是府上的六郎,我只是个婢子。”
“哪有这么编排自个人儿夫君的?老人家我可不信。”老妇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将拣好的粉果递给婉儿,似是闲语道:“我十五岁从汀州到长安寻亲,如今已在这里过了数十个上元节,做的虽是小生意,却也见了许多人,有光明磊落的,也有蝇营狗苟的,有新人笑,有旧人哭,悲欢离合,早已见怪不怪,唯一难得的是平平凡凡走这一遭,一生一世守住一个不变的人。”
婉儿接过瓷碟,神思恍惚,老妪的话虽有倚老卖老的意味,但仍是说破了一些尘世真谛。
“我家娘子就是喜欢说笑,您别见怪。”李贤听惯了太多的大道理,只想放开一切,于是听从本心打趣道,说完从腰间掏出银子递给卖粉果的大娘。
老妇人倒也厚道,忙摆手说:“哪里需要这么多!”
“只是一点儿碎银罢了。”李贤平日用度根本用不上银两,因此说是碎银,数额也并不小。
老妇人坚决不肯要。
婉儿用最低的声音在李贤耳畔说:“不懂得民间疾苦了吧?”取出几枚铜钱放到大娘手中。
“多谢小娘子!赶紧趁热吃,不过也别烫着嘴。”老妇人不忘提醒说。
婉儿笑着点头致谢,和李贤在一旁的小桌上坐下,她问:“你先吃一个?算了,还是我先尝。”
李贤制止说:“那可不行。”又建议着:“你我各一个!”
看他眼神中藏着狡黠,婉儿顿时明白了,心中暗笑,遂着他的意,夹了一个粉果喂到他嘴边,俏皮地说:“请您先用!”
李贤忍不住笑了,欣然受之,这炸过的粉果火候正好、外酥里嫩,十分香甜爽口,他不忘也夹起一个,送到婉儿面前。
婉儿却躲开了,接过竹筷含笑说:“像什么样子?堂堂一国——”自然是收住了话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