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长相思
郦贵妃后来将裴尚食所述往事转告官家,彼时蒖蒖在皇帝身侧,贵妃也未曾让她回避,亦许她成了一位知情人。
皇帝思及裴尚食“沈参政若有何好歹,愿以死谢罪”一语,感慨道:“尚食这话虽言谢罪,我倒听出了两分生死相随的意思。她因沈瀚孤独一生,固然是造化弄人,却也可看出她当年用情颇深,之后一直无法释怀,虽然怨怼不已,可心里始终有沈郎,才从未向先帝或我提出过要出宫嫁人。这段情缘已然不可再续,但他们之间的怨气或可设法消解。毕竟是曾经相恋过的人,如今又都两鬓华发,这心结,到了该放下的时候。”
郦贵妃欠身道:“官家所言甚是。妾也觉得,事到如今,他们说不定都有泯去旧日恩仇的意思,只是抹不下面子,总须有人从旁引导,略为助力。”
皇帝沉吟,随后与郦贵妃想出个法子,说与蒖蒖,要她引导裴尚食完成。
国朝有天子将大内冰窖中的冰于夏季赐予臣僚消暑的传统。时值夏四月,天气渐趋炎热,皇帝传令赐沈瀚冰,并让裴尚食亲自做一款点心,让蒖蒖带着,随冰一并送往沈宅。
裴尚食虽略感诧异,但还是领命,独自在厨房里做一道甜点。蒖蒖主动提出帮手,她也未曾答应,但也没让蒖蒖离开,任她旁观自己的做法。
一勺凝固的猪油被置于烧热的小锅中化开,裴尚食随后将此前炒熟的适量炒面筛入锅内,不疾不徐地搅匀,让油和炒面呈不稀不稠状,然后离火,洒白糖和匀,再将面团取出,搁在案板上擀开,用刀切成类似菱形的象眼块,最后从一个琉璃罐中取出糖霜,均匀地洒在象眼块上。
裴尚食的调料罐与众不同,是御赐的琉璃制品,晶莹剔透,可令人一眼看出里面内容。若干个琉璃罐整齐地搁在厨柜上,流光溢彩,看起来纯净而矜贵。她也如林泓一般给各种调料排列好严格的顺序,想用什么不需抬眼,一伸手就能准确地取出。
蒖蒖兀自看得暗暗感叹,裴尚食已制作完成了这款甜点,待散散热气,自己搛起一块尝了尝,捕捉那洁白如雪的酥块在玉齿间溃散的感觉。看来酥松程度如她所料,她咀嚼间唇角逸出一缕微笑,目光亦格外温柔,令蒖蒖想起以前母亲为她先试食物温热,觉得合宜时的神情。
裴尚食忽然想起蒖蒖的存在,旋即示意她:“你也尝尝。”
蒖蒖见切出来的酥块似乎不太多,谢过裴尚食,但摆手说不必了。裴尚食亦不勉强,与蒖蒖一起将做好的酥块置入官家所赐的食匣中。
宫中惯例,赐予臣僚的食品通常会以洒金诗笺写几句吉祥诗句附上,蒖蒖就这次的内容征询裴尚食的意见,说官家希望裴尚食来定诗句,裴尚食却沉默了,须臾道:“你帮我想想。”
蒖蒖笑道:“我记得的诗词统共就没几首呀……”虽则如此,她还是准备思索,便请裴尚食告知这甜点的名字。
裴尚食答道:“雪花酥。”
“雪花酥……”蒖蒖琢磨着,应该想两句跟雪花有关的诗词。她平生所记诗词,以苏轼写的最多,先是背与饮食相关的,后来顺带把其他内容的也记了不少。此刻念着雪花酥,果然想起两句,立即脱口而出:“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裴尚食闻言蹙眉看她,倒非恼火,只是看起来有些惊讶。
蒖蒖忽然想起尚食当年送沈瀚赴春闱之事,顿时意识到,这词也未免太应景了,只怕会刺痛了裴尚食,于是低头,讪讪地道:“不好,不好,这两句不像什么吉利词。还请尚食娘子自己定夺。”
裴尚食面无表情地转首看向门外:“你去问问官家的意思吧。”
而官家觉得此词甚好,笑着赞蒖蒖聪颖,自己亲笔在诗笺上写下这两句,让蒖蒖附在雪花酥食匣上送给沈瀚。
雪花酥与冰块一起被蒖蒖送至沈宅时,沈瀚拖着病体出门迎接,跪拜谢恩,还是仪态端方,庄重严肃的模样。蒖蒖取出那一匣雪花酥,连同洒金诗歌笺一并呈给沈瀚,叮嘱道:“这雪花酥,是官家让裴尚食做的。裴尚食悉心制作,每一道工序都是她亲自完成,滋味与众不同,官家特意为此亲笔题词,还望沈参政细细品味。”
沈瀚再次长揖谢恩,然后才接过雪花酥。展开诗笺一看,如蒖蒖所料,此前他无懈可击的雍容姿态瞬间有了缺口,持笺的手在微微颤抖,眼底泛起的波澜难以自抑地开始在蒖蒖审视下翻涌。
两日后,蒖蒖又遵皇帝之命来待漏院听取诸臣关于早点的意见,出乎意料的是,这回首先步入堂中的仍是沈瀚,且来得比上次还早了许多,此刻待漏院内外只有他一位大臣。
蒖蒖迎上去向他行礼,问:“参政似乎才将康宁,怎不多将养些时日再来上朝?”
沈瀚不答,但亦不似往常倨傲,长揖向她还礼,默默与她对立片刻,像是斟酌许久,才取出个小食匣无言地递给蒖蒖。
蒖蒖接过打开一看,发现是一块雪花酥,便诧异地问沈瀚:“这是裴尚食的雪花酥?沈参政有何指教?”
沈瀚点点头,和言道:“请吴掌膳先品尝,稍后再说。”
当那雪花般酥末落在蒖蒖舌上,令她品出其中滋味时,她霎时明白了沈瀚为何是这般情形。
那雪花酥竟然是咸的,非一般地咸,让人一尝便欲吐出。除去表面那一层糖霜,里面没有一丝白砂糖的甜味。
她取手巾将口中雪花酥吐在上面包好,心下有些惶惑,亦觉不安,遂朝沈瀚再施一礼:“参政……”
沈瀚虚扶,请她在自己对面坐下,然后问:“这雪花酥,从头到尾都是裴尚食亲自做的么?”
蒖蒖称是,道:“是我亲眼看着尚食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