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宿醉
来凤阁内,烛影摇红,裴尚食忧思恍惚,开始向郦贵妃徐徐道出多年来深埋于心的往事:“我生长在越州,父亲原也是读书人,可惜英年早逝,我是由我母亲卖饼维生拉扯大的。我母亲唐氏做的饼远近闻名,开的虽是小店,但生意兴隆,后来也能积攒下一些钱。母亲从不亏待我,我不能说是锦衣玉食,却也堪称是衣食无忧地长大,脾气也被母亲纵容得大了些,所以有时候对看不惯的人说话,会口无遮拦。”
郦贵妃闻言含笑道:“尚食的经历,听起来倒与蒖蒖的颇有几分相似,是否也因为家中变故才入宫的?”
裴尚食一声叹息:“之前的颇类蒖蒖,后来就像云莺歌了……我十七岁那年,出城去探望亲戚,回程走水路,付费乘舟。那条船上有七八人,其中有一位书生,虽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衣,但举止端方,气度不凡,我便多看了几眼。船到了越州城,乘客大多下船离去,而那位书生欲离开时却被舟子叫住,看样子他这时才想起来没有付过船费。他在怀中摸索片刻,掏出的所有铜钱还不够一半船费,舟子顿时发怒,出言辱骂。我看那书生手足无措,窘得脸直红到脖子根,不知如何应对,于心不忍,便自己出钱给他补足了欠款。下船后他跟过来,再三向我道谢,与我攀谈,我才知道他是明州人,因借了一大笔钱给寡母治病,母亲病好后又无力偿还借款,所以只得避往越州躲债。我看他已身无分文,越州也无亲友可供落脚处,便建议他去我家帮我母亲记账谋生,他愉快地答应了。这书生,便是沈瀚。”
郦贵妃逐渐猜到了后续发展:“沈参政既一表人才,又是个读书人,想必令堂很快会觉得他是个合适的女婿人选。”
“唉……”裴尚食忆及当年旧事,状甚怅惘,“他很有才,不过两天,就把店里的账理得清清爽爽,分毫不差。说起话来引经据典,大道理一套套的,听的人无不拜服。我那时年轻,不免受他吸引,常去看他。我母亲看出我的心思,倒也不阻止我们来往,反倒是在我家帮工的一位表哥,恼恨他与我接近,有次我与沈瀚私下相见时,表哥带人来围堵他,将他好生一顿羞辱,说他寄人篱下谋财,还想引诱主人家女儿……我气得痛哭,他试图辩解,可无人听他的,眼见着他要被人打了,我提起棍棒要保护他,这时我母亲听见动静赶来了。她镇定地挡在我们身前,告诉众人:‘沈瀚是我为宝瑟选的夫婿,他们迟早是要成婚的。他即将回乡赴州试,日后还要去考进士,你们谁敢伤害他,且先过我这一关,看看我答不答应!’待赶走了那群人,母亲又私下对沈瀚说:‘刚才我那样说是权宜之计,并非想逼你娶宝瑟。你很有才华,也到了该回明州参加州府解试的时候,你的欠款不必担心,老身这些年也攒下了些棺材本,且借给你还债。你安安心心回家赴试,祝你早日高中。我借你的钱你也不必担心,我不会催你,你什么时候有富余的钱了再还不迟。’沈瀚听了泫然泪下,拜谢我母亲,说他确实很喜欢我,若我与母亲不弃,他十分希望能娶我为妻,后半生与我一起孝敬我母亲。母亲见他这样说也很欢喜,这桩亲事就算定下了。不久后,我送走了他。这年冬天,他曾回来看过我与母亲,很高兴地告诉我们他通过了解试,即将赴临安参加明年春闱。他还承诺,待考中进士,一定三媒六聘,迎娶我过门。”
郦贵妃随着裴尚食讲述,不时嗟叹,听至这里忽然问道:“莫非这一次沈参政没有考中?否则他当不会食言。”
裴尚食摇摇头:“春闱放榜后我们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后来找来了榜单,才发现他不在榜上。母亲说,那也无妨,还是愿意把我嫁给他,将来他不做官,好好把饼店经营下去也不错。但他一直没出现,母亲又等了几月,最后忍不住请人去明州按他给的地址去找他,却见人去楼空,左邻右舍都不知道他母子搬去了何处。见此情形,我表哥等人少不得又说了许多闲话,例如沈瀚存心不归,当初就是来骗财骗色的,如今抛下我携巨款离去,自然能躲多远躲多远。我母亲始终坚信他为人,认为他一定还是在某处隐居,等将来考中进士才回来娶我。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无奈家乡怀疑他对我始乱终弃的人越来越多,每次我出去都有人对我指指戳戳,我日子极为难过。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我不想另嫁他人,而会向我提亲的人也只剩些鳏寡孤独。后来宫中要在民间选内人入宫,我觉得与其留在越州受人耻笑,不如去应选,如果到了临安做内人,那他如果中进士,成了士大夫,必然有与我相见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