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慎平熟知段瑞好色的性子, 朝厨房的方向瞅了两眼,南山寺之前出过事儿,往回后山的住宅只有圆成师傅一人守着,如今却是多了好些和尚,各个岔口都有巡逻, 厨房更是人多之地, 他忍不住提醒段瑞道,“今时不同往日, 到处是人,传到你二叔耳朵里,没有你好果子吃。”
段瑞森然抿了抿唇,他二叔耳提命面不准惹事, 若听说他在南山寺闹事, 把他送走是早晚的事儿, 谭慎平倒是给他提了个醒,却也让他心下烦躁,不耐的拍了拍谭慎平肩头, “罢了罢了, 我随口说说, 继续来,赢个几百两银子,再买两个丫鬟回来伺候。”
同坐着的还有几人,都是平日玩得好的,闻言,几人哈哈笑了起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书院管得严,在京城小馆赌钱天儿热不说还容易遇到熟人,南山寺则不同,树木成荫,天气凉爽,打着礼佛的名义,家里人支持,吃喝嫖赌些时日,回到家里,不仅不挨骂,还会得来称赞。
段瑞提起这个地方,几人立即同意了,南山寺,环境清幽,天气凉快,再是个好地方不过,再过两日回京城去了避暑山庄,那儿到处是皇亲贵胄,再混都得忍着,趁着这两天,玩尽兴了才行。
宁樱和金桂端着食盒出来时,那帮人还在,围着桌子,神色激动,联想谭慎平的性子,宁樱大概知晓他们在做什么,低着头,提醒金桂别说话,她不想招惹一群纨绔,谭慎平扶不起,谭慎衍少了威胁,倒是件好事,母强子弱,这话倒是不假,胡氏精于算计,奈何儿子不争气,抢了谭慎衍的世子之位又能如何,立不起来照样没用。
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段瑞运气好,一会儿的时间就赢了一百多两,谭慎平输得多,暴躁的拽了拽胸前的衣襟,不经意抬头,眼角瞥到抹淡黄色的身形,他记性不好,长这么多,记得最清楚的也就谭慎衍推他入池的那件事,再者就是韶颜胡同遇着的宁樱了。
那个敢对段瑞动手的人,胆子着实大,被轻薄了脸上除了愤怒没有一丝羞愧,神色坦然镇定,望着他的目光极为复杂,好像两人认识许久似的,没想到,那竟然是自己未来的嫂子,谭慎衍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段瑞哪是谭慎衍的对手,没几日就被送去书院,叫苦不迭,他却时刻关注着铺子的动静,铺子开张的时候谭慎衍去了,茶水生意甚好,平日乞讨的叫花子,挑事的地痞都不敢去那间铺子生事。
那是他大哥的妻子,谁敢招惹她?
谭慎平从胡氏的嘴里听到些宁樱的事儿,不过都是不好的,胡氏去宁府做客被宁樱落了面子,回到府,胡氏将心爱的一套茶具都摔了,骂宁樱和谭慎衍私相授受,珠胎暗结,否则,怎么可能入得了老侯爷的眼。
他赞同胡氏的说法,但不敢认同她所做的,如果谭慎衍珍视宁樱,胡氏该讨好巴结才是,宁樱是老侯爷挑中的孙媳妇,哪会由胡氏踩两脚。
纵然这么久没见过宁樱,他不知为何一眼就认了出来,她身量拔高了些,身子发育开了,白皙的脸蛋精致动人,穿了身淡黄色的拖地长裙,如炎热夏季里的冰镇酸梅汁,冰凉清爽,他目光一滞,在段瑞抬头时下意识的挡住了他的目光,“继续来,我不信你运气会一直好。”
段瑞看他输得脸都红了,心情大好,“看我赢得你身无分文怎么求我。”段瑞拉着他手臂,吆喝道,“爷赢了钱,请你们去怡红院快活几日。”
谭慎平讪讪一笑,看淡黄色的长裙消失在不远处的小路上,树木斑驳,挡住了她的身形,谭慎平松了口气,谭慎衍去了边关,谁动了宁樱,谁都活不了,谭慎衍有多暴戾,他再清楚不过。
绕过林荫小路,宁樱遇着宁静芸出门,宁静芸明面上安分了许多,哪怕是她也瞧不出宁静芸心底的真实想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不信宁静芸心甘情愿低头,她唤了声姐姐,听宁静芸道,“我有事儿想和你说,陪我走走吧。”
宁静芸本就生得好看,如今添了份温婉贞静,气质如兰,这等气质,入伯爵公侯府都是配得上的,可惜,为人表里不一,说话行事难免会露馅,宁樱把食盒交给金桂,“你先回吧,我陪五小姐转转。”
炎热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丛在木板梯上投下点点斑驳,光影随风攒动,宁樱随手摘了朵不知名的花儿,径直问道,“姐姐想说什么?”
宁静芸没吭声,身后的丫鬟不远不近的跟着,绕着木梯转到一处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她才开口道,“娘说让吴妈妈随我去昆州,可山高路远,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看得出吴妈妈不喜欢我,不想强人所难,你劝娘把吴妈妈留下吧,听说昆州日子清苦,我不愿意连累他人。”
宁樱挑了挑眉,手轻轻搓着花茎,轻声道,“你是不想连累人,还是不想被人管束,吴妈妈不喜欢你是事实,可娘的意思,吴妈妈不敢忤逆,她知道自己向娘开口,娘一定不会勉强她,但她没说,姐姐好好想想吧。”
吴妈妈是心疼黄氏,宁静芸没有厉害的人管束着,怕又会起幺蛾子,离得远,黄氏想插手也鞭长莫及,吴妈妈是为了黄氏考虑,顿了顿,宁樱又道,“姐姐若是不想吴妈妈在昆州跟着,好好表现,娘认为你足够明事的时候,就不会过问你的事儿了。”
竹林蚊虫多,耳边嗡嗡的声音,宁樱听得蹙起了眉头,但听宁静芸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愿意继续在清宁侯府待下去吗?”
宁樱心底冷笑,贪慕虚荣,阿谀奉承,程云润没了世子之位,且落下残疾,宁静芸是傻子才会继续留在清宁侯府,但是看宁静芸好似自己的说法,宁樱故作疑惑的摇了摇头,“不知,难道不是姐姐想明白了吗?无媒苟合,姐姐不会不懂其中利害。”
宁静芸看宁樱面色波澜不惊,脸上没有一丝鄙夷,轻蹙了蹙眉,如实道,“他没了世子之位,落下残疾不是我离开的关键,还记得前年来南山寺,一帮黑衣人闯进房间的事儿欲掳人的事儿吧,背后始作俑者是他,他说是真心喜欢我,存了娶我的心思才会出此下策,只是没想到,他会遇到杀伐果决的谭侍郎,他被关在刑部,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随后被丢到京外荒山,残疾就是在刑部监牢落下的,你可知,在刑部监牢,他除了落下残疾,还遭遇了什么?”
宁静芸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宁樱却心突突一跳,“还有什么?”
“他的饭菜被人下了毒,一辈子都不会有子嗣,他一直不清楚,后来才知道的,重新回到清宁侯府,他性情变了许多,多温润如玉的人,遭遇了一些事情后,性子变得残暴乖张,起初,他待我好,慢慢,就变了,开始动手动脚。”明明是她自己的遭遇,宁静芸说起来像是旁观者,“你从贫穷到富裕,经历过最无助的生活,生活再惨都比不过你在庄子的时候,所以你无惧,而我不同,我锦衣玉食,娇养着长大,于我来说,没什么比身份地位更重要,而程公子,什么都没有,我还年轻,凭什么陪着他耗下去,连个正妻的名义都捞不到。”
宁樱心下哼了声,她可没忘记是宁静芸自己跑去清宁侯府为妾的,她不会不知道程云润腿疾之事袭不了爵位,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边跳,是报复黄氏不成?
“姐姐想说什么,直接开口吧。”宁静芸铺垫了这么多,不可能只为和她感慨而已。
宁静芸轻抿着唇,继续道,“娘说我小时候乖巧懂事,最喜欢围着你转,小时候的事儿我记不得了,娘在我记忆中也是模糊的,我只是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追着娘,求她带我一起离开,娘不肯,你可能不知道,娘走后,我病了很久,那时候我还住在梧桐院,爹常常不在府里,奶娘请王大夫给我看病,大半年身子才调养好了......”
不远处的大树后,穿着暗色富贵花开图案缎裳的妇人听着这话,步伐微顿,迟疑的停了下来。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梦到被人抛弃了,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梦,到搬去荣溪园才好了,祖母待我真的好,好吃好喝紧着我,请了夫子细心教导,若不是靠着祖母,我或许早就死了。”约莫触动心事儿,宁静芸眼眶一红,声音变得沙哑起来,“我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站在更高处,让所有人都仰望我,听说你和娘回来的时候,我心里是窃喜的,我想,我会让她后悔当初,后悔把我留下......”
“只是没想到,留给我的是嘲笑,六妹妹,我从小学四书五经,诗书礼仪,琴棋书画,你呢,平心而论,你真的配得上谭侍郎吗?我知道你对苟志存着希冀,在娘跟前说了苟志很多好话,我心里纳闷,你看好苟志,为何要嫁给谭侍郎,而我,拼了命的想找个自己配得上的人家,最后只有沦落到嫁给一个七品知府。”
风起了,卷起了地上的落叶,宁静芸声音不高不低,却让黄氏身后的吴妈妈打了个激灵,伸手拉黄氏的衣袖,没想到宁静芸这时候还想着攀高枝,看黄氏神色怔忡,吴妈妈心知不好,宁静芸去昆州是早就商量好了的,苟志满心欢喜期待后,若生了变化,如何对得起人家?
她张了张嘴,看黄氏泪眼婆娑的转过身擦拭着眼角,示意她别开口,吴妈妈心酸,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了,天寒地冻,一个乞丐快冻死了,经过的书生瞧见了,心生慈悲,道,“看你可怜,我替你画幅画吧。”
书生擅长丹青,画的画栩栩如生,十里八乡慕名而来的人数不胜数,书生却是个不贪慕名利的,他的画价值千金,只给有缘人,等他画完一幅画,墙角的乞丐已经没了气息,而书生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怀里温着手炉子。
给的再珍贵,不是乞丐想要保暖的衣衫,都没用,雪中送炭才是救人所急,雪中赠梅,不过锦上添花,黄氏掏心掏肺的为宁静芸,或许都不是宁静芸想要的,宁静芸想要的是身份地位,而黄氏为她谋划的是举案齐眉的夫妻生活,追求不同,分歧才会这般大。
她轻叹了口气,而前边,宁静芸和宁樱朝着湖泊的方向走了,看不清人影了,吴妈妈才叹气,“太太别想多了,一辈子那么长,身份地位可以自己挣,老奴瞧着苟少爷他日定能平步青云。”
黄氏身子一歪,差点摔了下去,吴妈妈眼疾手快的扶住她。
“妈妈没明白静芸的意思,这些年是我对不起她,当年那个绕着我活蹦乱跳的小姑娘长大了,是我的错。”黄氏身形一歪,跌坐在地上,宁静芸日日陪在她身边,她如何看不出宁静芸有自己的心事,她忽然想起她和宁伯瑾的亲事来,这门亲事是她爹为她求来的,她以为宁家不会答应,黄家只有她和她爹,人丁单薄,而且,她爹不过是军营的百户,那时候的宁国忠已经是正四品了,没想到,宁家同意这门亲事了,她担心宁家瞧不上她,起初不乐意,她爹告诉她,“澄儿啊,你年轻,有的事儿不懂,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上了年纪,情爱都如过眼云烟,手中唯有权势才是保障,好比你爹,别看手底下有人,可上边人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爹的命,不想被人害死,只有往上爬,爬到别人不敢轻易加害你的地步,宁家百年世家,根基深厚,正四品的官算不错了,在京城,嘲笑奚落你的人不敢太过。”
黄氏清楚她爹话里的意思,她娘死后,周围邻里街坊对她没个好脸色,更甚至说她是克父母的,还有小孩明目张胆的朝她扔石子,她气不过,找上门理论,久而久之,名声不太好,也养成了她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自己不坚强,谁能护着你?
宁静芸的一番话勾起了她诸多往事,或许,宁静芸的追求没错,求仁得仁,她能说什么?
吴妈妈扶着她,劝道,“太太别想多了,老奴瞧着五小姐心境不够开阔,身份再高,整日闷闷不乐有什么用?高门主母哪是那么容易的?”
许久,黄氏才慢慢站起身,回望了眼青葱的竹林,神色悲伤道,“走吧,我们回了。”宁静芸是想和宁樱换亲,宁樱不看重对方的家世,只注重对方的品行,而宁静芸却是只看对方的身份地位,黄氏步履缓慢,吴妈妈侧目望着她,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和宁静芸饶了圈,宁樱听得最多的就是宁静芸的自怨自艾,宁静芸说她记不住小时候的事情了,可形容黄氏离府后的那段凄惨日子可绘声绘色,孤女留在府里无人照看,宁静芸受人冷落,吃些苦头是在所难免的,宁樱不能说什么,但她认可宁静芸的做法。
就吴妈妈和秋水说,黄氏也是想过带宁静芸离开的,只是两个女儿都走了,恐外人说三道四,黄氏逼不得已才带了她,换做她是宁静芸,哪怕遭所有人冷眼也不会妥协,黄氏留给宁静芸的人都是心腹,宁静芸看不明白,她们还看不出来?三房的主母和嫡小姐刚离开,若留下来的嫡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光是外人的猜测就能把宁府推向风口浪尖,宁国忠是万万不会见死不救的。
身边人照顾自己几年,宁静芸任由老夫人把她们发卖却无动于衷,就宁静芸所说是她无能为力,换做她,拼了全力也会护着她们,上辈子,她后悔的就是让秋水出门遭了人算计,后来被黄氏的死打击得一蹶不振,后来,很多时候她都在想,如果秋水没出门就好了,就不会死,对于未知的死,她们无法预防,但是宁静芸是冷眼瞧着那些人被发落出去而没说一句话的。
黄氏让人到处找当初宁静芸身边服侍的人,宁静芸如何忍心不帮忙说话的情形,她们心里是存着怨恨的,黄氏想让她们再回来伺候宁静芸,那些人都不乐意,黄氏心里过意不去,把她们安置在田庄或铺子,将来也算衣食无忧。
其中两个丫鬟被卖进青楼,生不如死,忠心伺候自己的人都能冷眼瞧着她们去死,宁静芸怎么可能是个善良的?
如果这种算善良,只能说宁静芸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回到屋里,吴妈妈说黄氏不舒服睡下了,宁静芸茶饭不思,守着吴妈妈打听黄氏的病情,一脸担忧,“娘没事儿吧,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寺里没有大夫可如何是好。”
吴妈妈望着宁静芸的目光有些复杂,没有抽回自己的手,温声解释,“约莫是昨晚吹了风受了凉,吃过药了,五小姐不用担心。”
宁静芸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点了点头,缓缓道,“那娘好好休息,我不打扰她了,娘醒了,吴妈妈记得告知一声,我过来陪娘说说话。”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宁樱挑了挑眉,看吴妈妈很受用,没有多说,宁静芸和她说的还有层意思,她心里明白,但是不愿意说破,高山流水,门当户对,宁静芸认为她配不上谭慎衍。
持有这种看法的人不计其数,上辈子,那些人说的话比宁静芸直白多了,她想不在意都不行。
黄氏病了,连着两日都没去寺里,宁静芸搬去照顾黄氏,寸步不离,母女两关系好了很多,宁樱打心眼里为黄氏高兴,不管宁静芸是真的改好了,还是别有用心做给黄氏看,只要能让黄氏开心比什么都强。
吴妈妈因着宁静芸的举动对宁静芸好了许多,常常在宁樱跟前叹气,宁樱哭笑不得,宁静芸没改好的时候吴妈妈气得跳脚,如今安分守己了,吴妈妈又唉声叹气,宁樱打趣她不知怎么才能让她开怀大笑。
回到宁府,府里空落落的,大房二房去避暑山庄了,宁国忠仍不见回,老夫人在荣溪园,日子甚是无聊,回的当天,她们给老夫人请安,见着宁静芸,老夫人满脸不可置信,反应了好一会,脸上才扯出了一丝看似温和的笑,“静芸也回来了,好好好,那种人家,哪配得上你?”
宁静芸态度礼貌而疏离,福了福身,稳稳的站在黄氏身侧,笑看着老夫人道,“这会儿才来给祖母请安,望祖母不要气静芸才是。”
老夫人笑着摆手,招宁静芸到跟前说话,府里空荡荡的没个人影,往回三房的人都在,她虽然甚少走出荣溪园,好歹时不时会有人来看望她,给她请安,在屋里也能感受到府里热闹的气氛,去年还有宁国忠陪着,今年却是一个人影都没了,她闷得慌,宁娥病好就回卓府去了,卓府三天两头闹,宁娥拿捏不住卓高德了,掌家的权利又被卓威媳妇夺了去,宁娥也不怎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