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老爷子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片刻的错愕之后,景老爷子抬手顺了顺胡子,在保养极佳的脸上挂起一抹可亲的微笑,“你们,都吃过了啊?”
冷月下意识地看了看景翊,又在景翊那双与景老爷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狐狸眼里看了看自己。
男人的青衫,没鞘的剑,随手绾起来的头发,还有满脸酱,满嘴油。
冷月蓦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是她与景翊成亲之后第一次来景家大宅。
喜宴是直接摆在景翊那套宅子里的,也就是说,这是她成为景家名正言顺的媳妇之后,第一次上公婆的家门。
她没带像样的礼也就算了……
冷月正琢磨着她现在是该先擦嘴先擦脸先绾头发还是先把手里的一把肉串扔掉才比较不那么丢人,景翊就乖乖地喊了声“爹”,一步上前,把他手里那一捧撒足了辣椒面的肉串笑盈盈地塞到景老爷子手里。
景老爷子微微眯眼,和善地看了看手里的肉串,又和善地看了看冷月。
冷月心里一慌,也忙把自己手里的塞了过去。
塞完,冷月心里更慌了。
景翊塞给景老爷子的是一捧饱满的肉串,而她一慌之下塞到景老爷子手里的是半把肉串,半把吃剩的竹签子,还有一串啃了一半还剩一半的……
冷月想找个麻袋把自己罩起来。
起码,把脸罩起来。
这不是她第一回见景老爷子,但注定是最难忘的一回,比成亲那天还要难忘百倍。
景老爷子深不见底的目光在两把风格迥异的肉串之间徘徊了片刻,冷月总觉得他看的不是肉串,而是……
追魂夺魄钉。
这是景翊在一部话本里写过的一种暗器,也是被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大爷这样一大把攥在手里,随便一扔就能把人戳出一种冻豆腐的气质来。
冷月一颗心就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才见景老爷子两手稳稳当当地攥着肉串,笑眯眯地道,“吃过了,那就不留你们吃饭了……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吧。”
冷月一愣。
……事儿?
有什么事儿?
冷月发誓,这话她是在心里无声地问的,但景老爷子就像是清清楚楚地听见她把这话说出来了似的,笑眯眯地看了景翊一眼,轻轻地晃了晃攥在手里的两大把肉串,“没事儿?没事儿,这竹签子上就不会有肉了。”
冷月还没回过味儿来,景翊已经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了,“爹……老祖宗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对吧,呵呵……”
景老爷子看着景翊,也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不是咱家祖宗说的,呵呵……”
“甭管谁家祖宗说的,反正是有这句话的,对吧,呵呵……”
“自家祖宗说的话还没记全,就去记别人家祖宗说的话了,你去后面祠堂跪一会儿再走吧,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
看着景翊在景老爷子慈祥的注视下像哭一样地笑着走进景家大宅的大门,冷月突然觉得,她二姐冷嫣千错万错,有句话兴许还是对的。
在嫁给景翊这件事上,她还是决定得太过仓促了。
这个念头刚起,冷月就听到了景老爷子慈祥和善的声音。
“不要紧,他跪他的,你来,天大的事儿,咱们边吃边说。”
冷月心里一颤。
景翊把她带到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她当真是一丁点儿都不知道,这副模样杵在景家门口已经够丢人的了,再单枪匹马地进门去坐在景家三代同堂的饭桌上一问三呵呵……
冷月赶忙摆手,“景……”
一句习惯的“景叔”几乎脱口而出,眼瞅着景老爷子笑意深了一重,冷月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舌头忙不迭地转了个弯儿。
“景……爹,我已经吃过了,就、就不吃了……”
“吃过了和吃饱了是两码事儿,来吧。”
冷月脸上有点儿发烧,是,她确实还没吃饱,不过……
上回在景家大宅吃饭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她应该还没这么能吃。
冷月扯出手绢,一边擦抹嘴上的油渍,一边极尽诚恳地道,“饱了,饱了……您手上那些竹签子都是我吃出来的,那么多呢,饱了,真饱了……”
景老爷子的笑容又和善了几分,俨然笑出了一种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味道,“吃饱了就好,吃饱了,我就不多让你了,呵呵……”
冷月着实松了口气,“不用不用,我既然已经是景家的媳妇了,您就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了,呵呵……”
“言之有理,你已经是景家人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呵呵……”
“是是是,呵呵……”
“咱们景家有个习惯,景家人对景家人撒谎是要跪祠堂的,你也到祠堂里跪一会儿再走吧,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