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的是高山流水。
对方的琴技相当高超,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在静谧的夜色之中,格局开阔,令人心旷神怡。
王敦伏在枕上静静地听着,魂魄随着琴音在山水之间跋涉,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胡橙的琴声,王敦很熟悉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弹高山流水,为什么不是他所熟悉的凤求凰。
王敦翻身坐起来跳下榻走到窗棂旁边,对面隔着一进院子就是小姐住的绣楼,那里没有灯火,没有人烟,胡橙在黑暗之中默默地弹着琴,琴音萧疏寡淡,淡得好像一颗朱砂掉进了汪洋大海,转眼就被稀释得无影无踪。
王敦在那个时代混过,旧时王谢,连朝廷许嫁的公主都被视为门第不匹配而婉拒的世家大族,他听着胡橙的琴声,很快就明白了胡橙cos的女主的意思。
他的心思无论怎样,不能说。
绣楼之中的悲喜,永远都无法传达到绣楼之外的地方,他的父母可以议论他的婚姻,不同房里的丫头们也在彼此较着劲,他的终身,唯独本人不能做主,不但不能做主,甚至不能说,不能想,但,他会想吗?
整座绣楼好像是关着金丝雀的鸟笼,金颗玉粒,金装玉裹,却是一副棺材,埋葬着他从未开始的青春。
书里说他们许多年前曾经见过,彼此尚在襁褓之中,被女眷们不在意地搁在了同一张床上,那曾经的耳鬓厮磨,时隔多年,肌肤之上是否还曾经烙印着永远说不出口的记忆,他看见他,如今长大成人,是不是也曾经诧异过当年的青梅竹马出落得这般出息。
胡橙弹着琴,弹的是清清白白的高山流水,他是否被这不速的少年所吸引,却只能借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幌子,枉然地弹着无法倾诉心思的曲子。
王敦蜷缩在窗棂上,抱膝坐着,借着月亮的清辉看着对面的绣楼,就像隔着金子的鸟笼在看着一只啼血的杜鹃,然而他什么都不能给他,他能给他的爱,就是不爱。
曲子渐渐淡然了起来,王敦听出了尾声的意味,胡橙是不是弹累了,这种枉然的无用功,搁在谁的身上都是会累的吧。
曲调的末尾,原本应该渐渐淡去的地方徒然升高。
啪嗒!
弦断了。
……
哗啦!
王敦一睁眼,扑棱出一片巨大的水花,卷起千堆雪。
“小心本子。”胡橙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王敦丢出去的孤本,放在旁边的接手桌上。
胡橙的语调里还带着哭腔,可是语气非常平静,王敦偷眼看他,他的眼睛红红的,脸色却沉静如常。
“哦哦,你看我,还是这么冒失,回头让胡桃再给打个盖子吧,别以后弄坏了人家的死当。”王敦说着话,眼泪珠子只管大颗大颗的往下掉,砸在胭脂水上,噼里啪啦的滴着清响。
“你怎么了?”胡橙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一边拾掇一边大颗大颗掉眼泪的男人,因为洗过澡的关系,他原本向后梳起来的头发有几缕垂坠在白皙的额头上,配着哭泣的大眼睛,看上去简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小少年。
“没事儿,我……”
王敦脸红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很少做梦,除了使用如梦令外几乎不做梦,就算是在解煞的过程中,只要醒过来就能切断在梦中的一切悲喜,迅速回到工作状态之中来,今天这是怎么了?
胡橙看着王敦红扑扑的脸,他像个做了噩梦的孩子,即使在小鸟欢唱的清晨醒来,还是会像受了委屈一样的放声大哭,直到有人发现了他,把他抱在怀中温柔地呵护着,告诉他那只是一个梦,现在他很安全,有人保护他,有人爱他。
“我也不知道啊,我以前不这样,哇!”王敦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解煞,遇到什么凶险也就在澡盆里扑棱两下愣愣神儿就算过去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嘘寒问暖,这会儿他的心脏好像被人从胸腔伸进一只手去死死地攥住了,王敦知道他不能藏在心里,哇的一声不受控制地大哭了起来。
“好……好了好了,那只是个梦。”
胡橙少见地结巴了一下,试探着伸手抱住了王敦的肩膀,虽然几乎抱不住他,却还是感觉得到王敦的身体立刻靠近了过来,同时浑身的肌肉又紧绷着,似乎并不敢靠的太近。
胡橙有点儿尴尬地抱着他,努力回想着自己当年是怎么带大胡瓜的,胡瓜小时候在家族里不受宠爱,是个鼻涕虫,动不动就哭,哭起来山崩地裂水倒流,哈雷彗星撞地球,跟现在的王敦简直神似,只不过小男孩儿的哭声还算是清脆悦耳,换成大老爷们儿外挂着低音炮还哭得这么撕心裂肺,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呜呜呜!二柜!我对不住你!”王敦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暗搓搓抬眼一看,胡橙的胸膛上都沾满了他那些很不名誉的体|液,因为黏糊糊的关系看上去还很有歧义,这要是给人撞见了,跳进破壁机都洗不清啊。
“呜呜呜,哈哈……”王敦想象着奎子或者胡桃撞进来呆若烧鸡的情形,又哭又笑骑马坐轿,悲喜交加终于相互抵消,停止了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