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梵终究没有再让御医诊脉。碧城虽有遗憾,却也并没有强求,倒是回去的一路上与谢则容的僵硬氛围被她强行压下了不少。她甚至在马车上坐到了他对面,几次想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讲起,到最后眉目越皱越拧结。
谢则容静静看着坐在对面的碧城和她纠结徘徊的模样,面上的冰霜悄然化解了许多。他并不焦躁,甚至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唇边勾起一丝弯翘。
阳光明媚,万物滋长,夏日的蝉鸣叫得树叶都打了卷儿。燕晗帝都郊外的一骑车马在林间飞快地穿梭,惊起了不少山中鸟兽。
马车中,碧城轻声问谢则容:“你说的延寿之药要去哪里取?来不来得及?”
谢则容抬眸,仔细扫过她的眉眼,道:“听闻祭祀失败之后,你昏睡了不少时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碧城顿时警觉起来,谨慎打量他的神色,却发现他似乎并不像往日那样阴霾密布。他在笑,冷硬的眉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融化成柔和弧度,眼中没有杀伐,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淡淡的探究,却并无敌意。
碧城不着痕迹地扫视自己的身上是否有异样的地方,却始终无所得。这感觉太怪异了,明明不久之前,他才带着肃杀之气随时会杀她而后快的模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变化呢?
谢则容显然也看到了她防备的目光,只是他并没有动怒。他的目光略过她的身体投向更远的山川,似是在等她的答复。
碧城迟疑道:“祭祀中,我难以承受痛楚,所以晕厥。”
“你早就认识碧城,是为楚家江山而来,是么?”
碧城陡然僵直了身体。
谢则容却面色不改,轻声继续:“孤听闻前朝曾有一位公主名燕喜,算起来该是碧城的表亲。燕喜公主在先帝继位之后便自请离宫,而后早亡,宫中并未记载她是否留有子嗣。如今想来,若是燕喜公主留有子嗣,该是你这样的年纪。听闻碧城大病,未免楚家江山落于外姓之手,故而入朝凤乐府,对么?”
谢则容道:“如若真是如此,孤并不会与你追究,你是碧城亲眷,便也是我的族人。”
碧城一直屏息听他诉说,直到此时终于舒了一口气,悄悄松开了手:原来,他是猜想她是楚家的后裔,所以才有着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脸。借尸还魂这样诡异的事情,寻常人终究是难以猜想的,哪怕聪明如谢则容,恐怕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姓越,我父亲还尚在人世,陛下多虑了。”
谢则容沉吟,忽然眸光一闪,微笑道:“那延年益寿的药求来也不难,原本孤为了碧城早早就派了人网罗天下延寿奇方,去西昭的寻药人最晚不过三日便可回朝。”
“真的?!”
碧城心中一跳,即使明知道不该在谢则容面前j□j太多的情绪,可是这样的好消息她还是压抑不住脸上的笑容。
谢则容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眨了眨眼敛去困惑的目光,捏紧了拳头。眼前的少女明明才十三,可是……这样明媚的笑容,让他恍惚是回到了许多年前,他骑马回帝都听见声响抬眸的一瞬间见到的那个身影。那年她也是十三,人面桃花,笑容潋滟,只短短一瞬间便停歇了他灵魂深处十数年的阴雨。
“真的,我……不骗你。”他轻声回答,怕惊扰了这一场梦。
黄昏来临前,碧城回到了紫阙宫。紫阙宫中服侍的宫人众多,她把他们都尽数遣了出去,才终于褪下了皇后朝服和亵衣踏入早就准备好的浴盆之中。一刻钟后,她已经把身上所有繁杂妆容卸尽,穿着最轻薄的亵衣坐到了镜子前,手握着眉笔,在白净的脸上画上了第一抹颜色。又一刻钟,出现在镜子里的已经是真正属于十三岁碧城的脸。
“娘娘,您洗漱完毕了吗?陛下已经在外殿候着了呢。”门外响起宫人轻柔的声音。
碧城在内寝的柜中翻找,终于从箱底拽出了一件衣裳,迟疑几分,还是穿在了身上。片刻后,她朝着站在铜镜中的已然是身穿粉色云罗裙的少女勾了勾唇角。这件衣裳是当年番邦进贡的布匹制成,衣料轻便行动十分利索,只是这颜色太过花哨娇嫩模样也太过随意,后来为了有公主仪态便不穿了,如今翻出来,果然正当这样的年纪。
“娘娘……”
“准备轻纱帽。”碧城开了门,朝着催促的宫人道。
那宫人一时反应不急,愣愣看着少女装扮的碧城发呆。好久才狼狈低头:“是、是!”
宫人匆匆跑开了,碧城站在原地低头看着粉色罗裙边上细碎的花朵,还有轻薄的云蝉纱,忽然笑了。之前在马车上,她太担心姜梵而被谢则容套了话儿,现在她却已经冷静下来了,既然他在怀疑,她就让他好好乱上一乱,看看究竟是运筹帷幄的谢将军心思缜密天衣无缝,还是她这怪力乱神剑走偏锋。
宫人很快就取来了纱帽,她取了戴上,收拾行装去往外殿。
一路上,陪伴左右的宫婢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问:“娘娘为何要这般打扮?”
碧城已经遥遥见着了谢则容站在殿中的身影,她的脚步稍稍放缓了些,低笑道:“岁月不饶人,往事如镜中花,本宫也想给陛下一个惊喜,重寻旧梦。”
宫婢“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一瞬间涨红了脸,自然没有注意到碧城脸上一闪而过的嘲讽。
紫阙宫的正殿中,谢则容远远看着一抹粉色渐行渐近,递到唇边的茶盅倏地停滞,指尖以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弧度颤了颤,茶盅最终脱离了他的掌控跌落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他的手死死抓着暗红的梨花木椅,不可置信地看着渐渐靠近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