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晚,尉迟恭坐在屋内,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
“调了一队兵。”尉迟恭道:“盯着他们,不让他们四处走动。善导想讲经,唐王说免了,现在大家都在忙,谁都没时间让他们去度化,阵前大发慈悲,只会拖自己人后腿。”
吕仲明看着屋檐朝下滴水,答道:“这也太狠了。”
尉迟恭道:“是唐王吩咐的,我只是照办。你决定当府中参议了吗?你当上参议,唐王就全听你的了,多的是机会对付他们。”
吕仲明没有告诉他自己推了参议一职,答道:“未必,话语权越大,其实也越危险,他今天说了什么关于那俩和尚的事没有?”
尉迟恭笑了起来,朝吕仲明眨眼,吕仲明便知道尉迟恭肯定设法在李渊面前说了什么。
尉迟恭低头翻着一本兵书,头也不抬答道:“就凭他今天说的那些话,唐王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吕仲明心知善导所言非虚,李家的血脉就像一个诅咒,虽开创了这个大地上最为强盛的帝国,却如影随形地伴随着这家人。李世民杀了自己的兄弟,软禁了父亲,又折腾死了亲儿子,到得老来,他只得修佛。
修佛是他唯一的出路,许多人觉得李世民派玄奘西行取经,是因为想求长生,但吕仲明知道,这名千古帝君,晚年时实在是认命了。这些批语与判词伴随了他一生,令他为之窒息,无法挣脱,最后只能从佛教中寻求内心的片刻宁静。
如果李建成与李元吉不死,玄武门之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依旧当他的皇帝,儿子也还活着,会不会减轻些许他的压力?
吕仲明想了许久,发现尉迟恭又在看他——他总在看他,只要有时间,眼睛就像黏在他身上似的,吕仲明开始的时候觉得很不自在,现在都对尉迟恭的眼神习惯了。
“又在想什么?”尉迟恭笑笑,问。
吕仲明坐过去,侧过头,亲了亲他的脸,尉迟恭登时脸就红了,怔怔看着吕仲明。
这是他第二次主动亲他,第一次还是试他的额头,看他发烧了没有。尉迟恭喉结动了动,看那架势,差一点点就兽性大发,吕仲明忙道:“别激动!让我看看,你在看什么?”
尉迟恭:“没……没看什么,这个是……兵力布置……嗯。”
“什么时候发兵?”吕仲明马上设法引开他的注意力,和他一起看信,尉迟恭道:“五月初五,准备先打河东。”
河东是前往长安的必经之路,长安也就是大兴,杨广正在扬州,能把他的都城打下,就相当于成功了一半。但吕仲明心道在这之前,还有几场仗要打,果然尉迟恭叹了声,说:“让我带兵去打仗,要离开你一段时间。”
“去吧。”吕仲明笑道:“你不打仗是浪费了,世民也需要你。”
尉迟恭却道:“不是做世民副手,主帅是建成。”
“什么?!”吕仲明马上就察觉了不妥,又问:“不是应该让世民领兵么?”
“开始的时候计划是他。”尉迟恭道:“派建成留守,现在改为让世民留守晋阳,建成与元吉接手军队……”
怎么会这样?!吕仲明傻眼了。
尉迟恭一本正经道:“你会想我吗?”
吕仲明:“会……会吧,这不对啊!世民明显比元吉更适合打仗,元吉才十三岁,为什么要让他去?”
“柴绍会辅佐他。”尉迟恭道。
“那么也该把建成换下来,建成是嫡子,于情于理,都不容有失,他不应该上阵杀敌……”
尉迟恭看着吕仲明,似乎对他的敷衍有点不爽。
“建成主动请缨。”尉迟恭答道:“我与李靖为辅,李靖带天策军,我带都骑军。元吉带一队,秦琼,罗士信为辅,柴绍、秀宁带第三队。世民与段志玄将军留守晋阳。”
吕仲明:“……”
布置一瞬间被打乱了,这是要李世民从文,李建成带兵建立军功的节奏。
“喂。”尉迟恭又道:“又想什么呢。”
吕仲明回过神,有点焦虑。
尉迟恭又道:“你夫君明天就要去带都骑军前锋了。”
吕仲明:“我夫君?谁?”
尉迟恭:“……”
“哦。”吕仲明回过神,笑道:“哈哈哈,原来是说你啊。”吕仲明本来就讨了个在尉迟恭手下当参赞的职,不过想到反正过几天自己也得随军,现在就没说出口了。
尉迟恭简直拿吕仲明没脾气了,说:“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军营么?”
吕仲明道:“再说吧……我得想想,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善导让建成去带兵的?”
尉迟恭只得不吭声了,吕仲明察觉到,一定有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悄悄改变着一连串事件发展的方向。
“你和李靖,辅助建成吗?”吕仲明道。
尉迟恭唔了声,吕仲明便凑过去,尉迟恭的脸瞬间又红了,吕仲明看着他的唇,有点想亲一亲,又怕他按着自己吻个没完,待会口水又过来了……目光从唇上移动到鼻子,又移到他的眼睛。
“我先去睡觉了。”吕仲明有点尴尬,就没亲下去。
尉迟恭放下兵书,吕仲明却走了。
熄灯后,吕仲明正躺在床上,突然听见楼梯脚步声响,尉迟恭左手挟着铺盖上来,仿佛有点紧张。
“啊?”吕仲明还没睡着,坐起来莫名其妙地看他:“干嘛?”
尉迟恭道:“明天就要走了,一起睡?”
吕仲明霎时警惕,一起睡,只是一起睡而已吗?万一他对自己做什么不好的事……而且做那个事情,不是都要润滑物品吗?这么顶进去,整个人都会爆掉的吧,而且他背上伤还没好,绝对不行……会痛死的!
“那个……”吕仲明有点为难,说:“我睡觉会踢人,我怕踢到你的那个……”
尉迟恭什么也没说,拿着棉被又下楼去了。
吕仲明又躺了会,才意识到尉迟恭明天就要走了,突然有点舍不得。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要朝下看。
“小心脑袋卡住。”尉迟恭躺在厅上,裹着被子朝他说。
吕仲明:“……”
吕仲明一溜烟下了楼,钻进尉迟恭的被窝里,尉迟恭先是一僵,继而伸出手,搂住了他。被窝里十分暖和,被子上还有尉迟恭的气息,吕仲明钻到他的怀里,便靠着他,这么睡了。
翌日一起来,李渊的封赏令就到了,只要是为唐王府出过力,办过事的,或大或小,都有一职在身,就连刘政会也不例外。
吕仲明被纳入军队体系内,担任左三军中的骁卫军“前军参赞”,主文书,兵报,参详军事等之。他的直接上司是尉迟恭,而主帅是李建成。传令官过来通报,让吕仲明尽快前去报道。
吕仲明只是看了那木牌一眼,便详细询问其余人的职责,原先的晋阳令刘文静乃是司马,担任将军府副手。晋阳宫监裴寂则担任长史。
李建成封陇西公,率领左三军,并统帅中军。
李元吉封海陵公,领右三军,由柴绍辅佐统帅中军,罗士信领前锋,秦琼领后军。
李世民封敦煌公,镇守晋阳。
吕仲明马上就去求见李渊,要说服他改变思路,至少让李世民带一队兵。早饭也顾不得吃,直接就闯到李渊的起居殿内去,一群侍女正在给李渊梳头梳胡子,吕仲明一进去,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李渊却不甚在意,笑道:“仲明,快快请坐。”
吕仲明救了李元吉一命,知道李渊已不将他当寻常客卿看待,毕竟如果李元吉落在杨广手里,对李渊扫除天下,是个极大的麻烦。他坐下便开门见山道:“唐王,于情于理,世民都是右三军最好的统军人选,为何不启用世民,而是要用元吉?”
李渊似乎早知吕仲明会来问,先是吩咐人上茶,又上了点心——一盘四个糯米糕。
糯米糕香甜无比,包着蛋黄馅儿。
吕仲明心道可恶……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不瞒仲明说。”李渊道:“下决定前,本王也想问问你的意见。虽说仲明你帮晋阳解去突厥之危……”
吕仲明忙摆手道:“是尉迟将军的计策,仲明只是协助。”
李渊穿着白色的内袍,须发发白,负手于背,沉吟踱步,背对吕仲明的一刹那,吕仲明瞬间果断抓了块糯米糕,塞进嘴里。
“如果让元吉坐镇晋阳。”李渊摇头道:“万一晋阳出什么事,太也危险。元吉还太小,不懂得如何处理政务,李靖叛逃,说不定府中还有内应……”说着转过身来,吕仲明已神色自若,把糯米糕吞了下去。
“有刘文静,裴寂在。”吕仲明道:“文静兄性格沉稳,足可断大事,裴寂会随时朝唐王传递消息,不须担忧,何况唐王麾下贤才汲汲,长孙顺德叔侄足够打理内务,高士廉应付府军杂事,大家配合,犹如铁板一块,晋阳现在正是最安全的时候。”
李渊意料不到,吕仲明才来了不到一个月,就把他府里人的名字,特点摸得清清楚楚,吕仲明又说:“这个时候,谁守晋阳,反而已不要紧,因为最重要的不是抵御突厥,而是打理内务。一旦开战,后勤就要最大限度的供应前线所需,文官之间须得调和关系,账目,物资必须要清。”
“而前线的战况呢?须得势如破竹,速战速决。”吕仲明又道:“这样有利于唐王入关的威慑力,在前期尽最大的努力,减少任何交战损失,建立常胜王军的威名,有利于天下归心。”
李渊被吕仲明这么一说,又有点动摇了,问:“照你说,让世民领兵?”
吕仲明知道这句不是疑问句,便不再开口,让李渊自己去判断,同时正襟危坐,目光微斜,瞥向那一盘糯米糕。
李渊沉吟不语,走到廊前,望着外面晴空。
吕仲明飞速解决了两快糯米糕,李渊又道:“仲明说得对,这一节倒是我没想到的,依你所言,对此次进军颇有信心?我日前颇有犹豫,极有可能对上屈突通与宋老生,这两员都是猛将……”
吕仲明正色道:“唐王麾下虽多是年轻将领,但打起仗来,丝毫不逊于老将。仲明还有一个建议。”
李渊转身与吕仲明对视,吕仲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建成留守晋阳,元吉率军。”
李渊微微皱眉,吕仲明道:“建成乃是您的嫡子,用不着带兵打仗,恕我说句不着边际的话,太子是要学习治理国家,与文官打交道,管理政务的。带兵亲征,一来危险,二来学不到东西。何况开战后,晋阳的粮草,政务不容有失,建成又素有威信,坐镇后方,乃是最好的人选。”
吕仲明说完这句,李渊便不说话了,吕仲明也不多问,心想什么时候转过去,我好把最后那块糯米糕给搞定了。孰料李渊这次不转身了,只是说:“建成日前,似乎笃信善导大师之言……”
原来是这样……吕仲明终于清楚来龙去脉了,肯定是善导告诉李建成的。
“……自请带兵。”李渊莞尔道:“现在看来,仲明的想法,与建成那边,倒是大相径庭。”
吕仲明开始也隐约猜到是善导说了什么,正好了,你不让李世民出征,我就把李建成踢回来守城。看看谁占上风。
李渊坐下,喝了口茶,沉默不语,吕仲明想来想去,终究觉得还是有点危险,说:“如果唐王忌惮宋老生,屈突通二人,那么建成左三军,世民右三军,是最好的选择。”
李渊点头,吕仲明也不问他决定,起身告辞。
出来时已是正午,吕仲明又饿了,发了会呆,决定去军营里找找尉迟恭。
打听了半天,根本不知道骁卫营在什么地方,在罗士信的军营里转了半天,看见罗士信正在揍一个新兵。
“哎哎,罗大哥!”吕仲明道。
罗士信又把那新兵朝死里打,吼道:“记得了么!现在记得了罢!”
吕仲明一看就悚,忙道:“暂停一会,别打啦!我迷路啦!”
罗士信冷冷道:“今天就放过你……”说着这才朝吕仲明走来,吕仲明看那家伙可怜,但在家里的时候也听过,自己爹训兵时也是拳打脚踢,便不敢求情。
罗士信道:“我揍他,是帮他活命,不揍他一顿不长记性,上了战场,就要被敌人杀。”
吕仲明心有戚戚,罗士信说完便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彬彬有礼的狼,说:“怎么?今天怎有空来看哥哥了?”
吕仲明:“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手指一撮,出现了一道火焰,罗士信登时愕然,吕仲明又道:“来。”
说毕握着罗士信手腕,以自身仙力进入他身体经脉内,刹那间罗士信全身经脉被注入仙力,隐隐一层流转,吕仲明把着他脉门,侧头朝传令兵道:“去请秦将军过来。”
“够了。”罗士信道:“你在给我传功?”
吕仲明深吸一口气,他不敢干涉太多,但帮罗士信清除淤气,助他提升武学修为是可以的,须臾间,两人身上都渗出汗水,秦琼进来,吓了一跳。
罗士信全身经脉被打通了一次,吕仲明的仙兽内息犹如耀眼日照,一触即收,又朝秦琼道:“左手给我。”
秦琼坐下,伸出左手,吕仲明依样施为一番,罗士信已脱了上衣,浑身汗水,在侧旁取下一把长戟,背持,反手握,舞得呼呼作响,空地上士兵大声叫好。
“你的仙力恢复了?”秦琼看着吕仲明,问道。
吕仲明微一点头,没有说话,他感觉到秦琼的旧疾极多,料想是每次征战都奋不顾身,太过拼命留下的,脏腑间还有淤气。
吕仲明先是帮助罗士信涤过一次经脉,再到秦琼时便力有不逮,最后运起一口气强冲,秦琼登时吐出一口淤血。
罗士信忙过来看,见秦琼吐出的乃是黑血,便知缘由。
吕仲明额上已渗出黄豆大的汗水,起身时一阵晕眩。
“休息一会。”吕仲明道。
秦琼问:“什么时候恢复的?”
吕仲明笑着解释了,罗士信道:“来来,哥俩打一架,看看能打得过你们仙家的人不……”
吕仲明:“你这是欺负我嘛!”
秦琼:“……”
罗士信高兴得不得了,就像个小孩,到处把一杆长戟耍来耍去,秦琼倒是沉稳得多,问:“要么我现在替你去把善导赶出并州?”
吕仲明摆手,示意不妥,毕竟善导也救治了不少人,这样很不好,他说:“我会找个时间去拜访他,让他自己走。”
秦琼点了点头,又说:“我派个人送你去骁卫营里。”
吕仲明便跟着信使,到骁卫营里去,一去就看到尉迟恭拿着鞭子,抽一排捆在木桩上的新兵,当即吓了一跳。
尉迟恭本来肤色就黑,这下又阴沉着脸,彪形大汉一个,教训手下兵士,更是恐怖了,沉声道:“今天能纵容手下偷溜出兵营,明天上阵打仗,是不是就要当逃兵!说!”
兵士们忙大声讨饶,尉迟恭又一脚踹过去,竟是把木桩踹成两截,怒吼道:“谁再像这样!杀无赦!”
“是不是不服我老黑?”尉迟恭扫视众人一眼,冷冷道:“你们杀过多少人?!说!老黑我杀的突厥人,比你们半个营里的人加起来……”
说话时,突然看见了吕仲明在一旁张望。
尉迟恭:“……”
吕仲明:“……”
尉迟恭瞬间变脸,笑道:“你来了。”
吕仲明:“……”
“先散了!吃午饭去!”尉迟恭又严肃道:“他们几个继续绑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离开!”
吕仲明一来,登时救了那几个快要被活活打死的队长,尉迟恭的笑容就像阳光一般,过来道:“怎么来了?来看我的吗?”
吕仲明说:“来。”
说着伸手去握他脉门,尉迟恭却一翻手,把他的手牵着,说:“正好,一起吃午饭罢。”
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吕仲明进了军帐。
属下送了饭上来摆开,两人边吃边聊,吕仲明心想也不急在这一时,就把早上与李渊的对答朝尉迟恭说了,尉迟恭听完便微微蹙眉。
“我也想说。”尉迟恭道:“不过这毕竟是唐王家事,你说了正好。”
“你手下犯了什么事?”吕仲明问。
尉迟恭答道:“早上迟到,比我来得还晚,说是昨天溜出去玩了。军令如山,懈怠不得。”
尉迟恭又看着他笑,给他夹菜。
吕仲明已经完全习惯了尉迟恭的行为了,基本上可以做到完全无视他那既猥琐又热情而又温柔得咄咄逼人的目光,忽又想起一事,问:“带兵的话,就不回家了?”
尉迟恭一本正经道:“你想我?想我的时候,可以过来看看我。”
吕仲明是有点想他,一上午没见面,身边没了个人,就觉得挺不自在的,做什么都没人商量,吃过饭后,他又去摸尉迟恭的手,尉迟恭便解下护腕,扔在一旁,抓着吕仲明的手,把他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