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诩也看到了那僧人,正疑惑着,身后云竹已上前低声禀告,那便是曾出现在萧山的渡一大师。又过了片刻,却见亦离也来了,坐在渡一大师身旁一起颂经。燕诩眉头紧蹙,定定看着那两人。
许是有感于渡一和亦离普渡众生的慈悲胸怀,那些晋兵也没再坚持,只候在一旁,等两人终于颂完经起身后,才将尸首抬到板车运走。
渡一仍是那身单薄的残旧僧袍,在空荡死寂的街道上缓缓而行,枯瘦的身子似不堪撑起那袍子,被风吹得一摆一摆的,亦离则安静地跟在后面。
待两人快走到城楼时,燕诩在城楼上高声道:“来的可是大悲寺方丈渡一大师?”
话音刚落,渡一已轻飘飘地站在燕诩面前,身法之快让人瞠目结舌,“阿弥陀佛,老衲正是渡一。”
燕诩吃了一惊,刚才根本不见他如何动作,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竟自平地跃到了城楼,难怪大悲寺在江湖上有此盛名。他不敢大意,心里暗暗戒备,脸上却平静无波,朝渡一作揖,“在下燕瑾云,久仰大师威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不知大师造访琼州,所为何事?”
渡一既然来了,必然有所谋求,除了惜月,他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目的,他猜测多半是亦离请他来此,若是这样,他希望自己能掌控主动权。然而渡一却一眼也没看他身后的惜月,只道:“老衲不知琼州,四海皆黄土,四海皆琼州。传经布道,普渡众生,乃老衲所求。”
燕诩温雅一笑,“大师厚德,在下佩服。只乱世之中,白骨遍野,死于非命的不知多少,大师又能渡得了多少?”
渡一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老衲绵力薄才,能渡一人是一人。”
燕诩敛起笑意,肃然一揖,“原来大师法号有如此深意,在下失礼了。不知大师今日到此,可是有要渡之人?”
他不相信渡一和亦离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渡一的声音温和慈悯,长长的白眉遮住了他的眸子,可白眉下的眸光似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他看着燕诩,缓缓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此话一出,燕诩周身腾起寒意,守在一旁的云卫们也握紧了手中剑柄,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不料渡一继续看着燕诩,“既有缘相遇,老衲欲渡施主的心。”
燕诩怔住,仍是戒备地看他,“我……的心?请恕在下愚昧,大师何出此言?”
“施主的心已被种种虚无幻象蒙蔽,所以要渡。老衲有一言,请施主切记,心净国土净,心安众生安,心平天下平。”
燕诩冷冷道:“大师又岂知我的心被幻象所蒙蔽?”
涣尘双手合什,轻声道:“一切世间欲,非一人不厌,所有有危害,云何自丧已?施主心中有欲,*会使人生出幻像,幻像会蒙蔽人心。”
燕诩脸色微变,“敢问大师,人从何而来?”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渡一说话时看似轻言细语,可声音穿透力却极强,听着清晰无比。
燕诩却道:“可依我看,人是从欲而来。食色性也,若无□□,人便无法繁衍,若无食欲,人便无法生存。若人皆无欲无求,岂非行尸走肉一般?所以在下认为,人皆是因欲而来,为欲而生。”
渡一眉眼轻垂,“可人也为欲而亡。众生有思,名为欲心,欲心有善欲,亦有贪欲。贪欲不止,欲壑难填,自害害人。欲念无穷尽,世间众生万物,本就是虚无,人之所见所感,有如梦境,在梦中以为一切皆真实,然而梦一醒,梦中一切皆不存在。众生却不明白个中道理,为贪欲所累,沉迷诸欲,无法超脱,在虚妄的生死中不断轮回。”
燕诩脸色微白,沉吟片刻才道:“如此,受教了。”
渡一满是皱纹的脸缓缓浮起笑意,“还请施主顾惜苍生。”
渡一在说完那句话后,又道了声阿弥陀佛,随即又如来时模样,身子只晃了晃,人便轻飘飘地下了城楼,朝城外缓步走去,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而一直在城楼下等待的亦离,也没有看楼上的人一眼,默默走在渡一后头。
惜月心里百味陈杂,她原本以为渡一和亦离是来带她走的,然而渡一只和燕诩说了几句禅语,看也没看她一眼就离开了。是不是他们看出她不愿意离开燕诩,所以对她失望了?她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歉疚来,悄悄看向燕诩,却见他双眸紧紧盯着两人的背景,眸中闪动着难以言喻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