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谒见皇帝之前,蕙罗照例接受了向太后与朱太妃的审视。
今上的嫡母与生母分别端坐于福宁殿御座东西两方,向太后戴白角团冠,前后饰以白玉龙簪,外披一件黄褙子,单色素面,无任何华彩;朱太妃则穿红褙子,衣上绣有团鹤暗纹,戴了顶缕金云月冠,前后也用白玉龙簪,但冠子上饰了许多北珠,硕大莹润,一望即知价值连城。
向太后仪态端庄,不苟言笑,凤目边有明显的鱼尾细纹,眉角也塌了下来,看人的时候不那么清澈的目中泛着一点幽光,像陷入地心的古井之水,和她的容颜一样蕴满了岁月年轮。
朱太妃驻颜有术,显得年轻许多,薄唇柳眉施以几重脂粉,远远看去还如三十许人。相较向太后,她多了一层咄咄逼人的气势,眼风甚为凌厉,乜斜着双目一掠蕙罗,蕙罗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除了太后太妃,统领六尚二十四司的司宫令秦氏及两位尚宫卢氏、苏氏亦侍立在侧。皇后刘氏因产后未久便遭受丧子失女之痛,也卧病在床,此时倒不在其中。
蕙罗下拜之后,太后身边的侍女命她抬起头来,于是殿中一群人的目光便都落于她脸上。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向太后轻轻挥了挥手背,周尚服会意,低声让蕙罗谢恩。蕙罗亦知这代表着她容貌通过了太后检验,遂再拜道谢,起身后退至门边,在两名内侍的引导下转身朝皇帝寝阁走去。
这时却闻朱太妃唤了一声:“且慢。”
蕙罗一愣,旋即再次入内,在朱太妃面前敛衽以拜,静待她指示。
朱太妃打量蕙罗许久,又瞥了瞥向太后,这才启口,似笑非笑地说:“去罢。小心伺候。”
皇帝赵煦躺在寝阁的软榻上,披着一袭青色褙子拥衾而卧。蕙罗入内后先下拜施礼,轻呼万岁,他恍若未闻,毫不理睬,连眼皮都未抬一抬。
司宫令让蕙罗平身,示意她可以开始,蕙罗答应,提了奁盒移步至赵煦头部之后,坐在内侍安置的紫花墩上,取出奁盒中用具一一备好。
赵煦依然纹丝未动。蕙罗偷眼看去,但见他面部微黑,瘦瘁不堪,一头长发散落堆积于枕下,也是暗哑无光泽的。虽然他五官轮廓颇秀雅,但整个人看上去全无生气,如果不是偶尔会发出几声咳嗽,简直就像个风干之后尚未着色的木傀儡。
蕙罗要运用的梳头方式与众不同,并非简单的梳妆。赵煦如今病弱,发有油腻不能用水洗,以免受寒,因此司饰内人为他梳头须用篦子,掺上性温芬芳、通窍避秽的零陵香发散,头发一篦即净,之前要用牛角梳刮头皮,辅以轻柔按摩,也是意在保健。
蕙罗备好用具后再看了看闭目而眠的赵煦,忽又伸手从奁盒中取出一方素色罗巾,蒙住眼睛下方大部分面部,在脑后系紧,才顺了顺赵煦长发,再拿起牛角梳,开始以梳背轻刮赵煦头皮。
她的手势力度轻缓柔和,按摩时触到的穴位精准,赵煦似乎感觉不错,适才微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在蕙罗转而为他篦发之时,他睁开眼睛,保持着静卧状态,目光朝上方蕙罗的脸上探去。
他看到的是一张蒙面的脸。
这结果显然令他有些困惑,不由蹙了蹙眉。蕙罗看见,双手一颤,动作便停了停。她恭谨地垂着眼帘朝他欠身,以示告罪。不知他会作何反应,她惴惴不安,惶惶然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赵煦盯着她看了须臾,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笑意,但终于未发一言,又闭上眼睛作睡眠状。
此后阁中很安静,只有香发散的千缕幽芳在空中飘游。一屋的侍女、内臣、尚宫、司宫令及随侍的医官都默默立于软榻珠帘外,密切观察着蕙罗的动作。
官家的头发快篦好了,只剩最后一绺。蕙罗暗暗舒了口气,起初紧张的情绪退去不少,动作也稍微加快了一些。
而就在此时,赵煦却连咳数声,气喘不已,最后猛地支身坐起,胸下一涌,一手掩口,作呕吐状,几脉清水已从他指间溢了出来。
蕙罗忙搁下篦子起身照拂,下意识地移至赵煦面前,像平日对待感染风寒后呕吐的同伴一样,一壁轻抚他背,一壁回首寻觅唾盂。赵煦却于这一刹那间抓住了她一只衣袖,埋首于其间,将口中呕出的秽物全吐在了她袖中。
蕙罗一愣,僵立于他榻前,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浑浊的热流顺着衣袖,似发烫的蛇一般蔓延上她手臂,很快地袖底有水滴渗出,又滴落在她裙袂之上,与此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同样浑浊而不令人愉快的气息,她异常灵敏的鼻子迅速分辨出了那些复杂的气味来源:草药、陈酒和混合了胃酸的未消化的粥水……
调香的内人或多或少都有洁癖,蕙罗亦不例外,平时不能容忍一点污垢。现下这样的情景她从未遇到,初时那一瞬她几欲作呕,但辨出赵煦呕吐物中的那缕药味后,她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凝眸看赵煦,见他呕得辛苦,睫毛上都萦着目中泛出的泪,一时蕙罗几乎忘却他是宫人口中冷酷的皇帝,只觉这年轻的病人甚是可怜,故而微微低身,让赵煦能更自如地牵住她袖子,又再轻拍他后背,以促他更畅快地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