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过去,乌镇镖局里依旧是一片乌烟瘴气,师父拿着板子叉着腰,对着十七个膀大腰圆的徒弟吆五喝六,一言不和就一板子抽上去,据隔壁秀才说,师父他老人家等回信等得不耐烦,正在满眼通红地找人撒气。
十七个徒弟每天轮流做饭,于是每天每人都会有一次被群殴的机会。
镖局里十八个单身汉子,都无比怀念小师妹还在的时候。
四月,风吹柳絮迷人眼,小师妹一身风尘地回来了,身边带着个傻了的人。
说是傻子吧,也不像是傻子,毕竟那女子一身绣金黑衣,眉目冷艳,一双眸子若是灵动起来,就仿佛三秋星月都落在那一潭深水之中了。
然而她从来到现在,目光呆滞里带着漠然,从三月末到四月中旬,不曾开口说过半句话。
十七个汉子轮流扒门口偷看美人,统统被小师妹拎着领子全都扔出去。
三月末,汤圆圆扛着一身干涸血渍回到乌镇的时候,春天已然降临多时,小镇青石路旁,桃花开得最盛。
夏锦衣一路上不说话,给她喝水就沉默地接过来,逼她吃饭也低着头扒两口,只是不说话而已。
那一身金纹黑衣被火烧得参差不齐,汤圆圆给她套上粗布衣衫又总觉得不搭,看着麻布衣服里的夏锦衣,总有一种美玉丢在腐朽木盒里的错觉,于是就蹬蹬蹬提着裙子去了镇上裁缝铺,缠着铺子里苏州来的绣娘姐姐给她又做了一身一模一样的,汤圆圆美滋滋抱着衣服回去,给夏锦衣换上,夏锦衣不言不语,倒也不挣扎,温顺地令人心颤。
汤圆圆每次给她换衣服,都有一种给洋娃娃换装的感觉。
两个人回来以后,绝口不提扬州发生的事情,汤圆圆那个镖师师父每天坐立不安,晚上睡不着,白天很暴躁,但是局限于老处男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羞涩,无论如何不敢问出口。
于是,就有了这一幕。
四月的某一天,饭桌上,汤圆圆带着从别人园子里偷来的最后一支桃花,颠颠儿的跑回来,发现师兄师父正在吃饭,她的位子上特意放了一大碗鱼汤。
汤圆圆将桃花放在桌子上,蹦蹦跳跳跑到桌子旁边,惊喜:“哇!鱼汤!”
镖局里不成文的规矩,鱼汤是只有完成一单万两银子的镖才能有的好东西啊!
汤圆圆四下逡巡一番,发现所有的师兄都眼巴巴地望着她……以及她面前的那一碗鱼汤。
汤圆圆小心翼翼地把鱼汤放在一边儿,心想要留给锦衣喝。夏锦衣今日消沉,个性越发冷淡,从来不和他们几个人一起吃饭,都是汤圆圆吃完饭,端着饭菜去后院子喂她的。
若是不喂她时,她就扒两口,接着坐到大柳树底下发愣去,若是喂她,那么保准汤圆圆喂多少就会乖乖吃多少,不说吃饱,也不说吃撑。汤圆圆期初的时候见她如此温顺,恨不得多喂几口把她喂得胖胖的,然而有一日才发现夏锦衣竟被她喂得在后院呕吐,把汤圆圆吓得半死,再也不敢多喂她吃。
汤圆圆把鱼汤放在一边儿准备的吃饭的时候,才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看。
终于,师父他老人家咳嗽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圆圆,去扬州有什么见闻?”
汤圆圆正要动筷子,发现所有人都不吃,只好也跟着把筷子放下了,探着脑袋看师父:“有呀,我被小偷偷了银两,还被骗上了山,差点被卖了哦……”
师父显然心不在焉,又咳了一声:“那……圆圆,信送到了吗?”
汤圆圆心里一揪。
她没能送到。
她见到夏婉遥的最后一面,就是夏婉遥拿着刀逼夏帮主放人的时候,后来一场大火熄了,她去找人,只找到一身烧伤剑伤的夏锦衣。她背着夏锦衣逃走,在扬州城里找隐秘地方落脚,听闻官府剿匪事迹,民间流传夏家已经被灭门,然而尸体清点的时候少了几个人,闹得扬州城里人心惶惶。
少了的那几个人里,不知道有没有夏婉遥。
汤圆圆从扬州回来时的船上实在心有不安,偷偷打开信来看,竟见着青涩字迹与泛黄纸张,显然被人珍藏摩挲不知多少年才怯怯送出,那时扬州河上商船灯火,明月夜静,一时间愧疚横生。
汤圆圆低着头,用筷子戳戳碗里的饭,又咬了咬筷子,撒谎道:“没送到夏婉遥手里,但是交给她徒弟了,她有事出门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就会有人交给她的。”
师父两只眼睛登时流露出兴奋的光:“当真?”
汤圆圆点头:“当真呀,只是不知道夏婉遥什么时候回来哦,她是武林人,云游四方嘛……”
师父拊掌大笑,仿佛郁结在心头的一口气尽数散去,云开月明。
“好!今天晚上还给圆圆喝鱼汤!”
大师兄肉爪子一拍木质的油腻桌子,道:“师父,您老人家偏心啊!”
师父叉腰笑得豪放:“你们不知道!圆圆送的那封信,岂止是价值万金,简直是价值连城啊!不不不,不对,简直是无价之宝!”
二师兄贼眼一转,奇道:“咦,师父你莫不是匈奴人派来的间谍,私下里卖国送情报吧,要不那封信怎么那么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