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小时候总是冷着一张脸,沉默寡言,不淘气,不顽皮,却极不讨亲娘喜爱,那时候任知节天天守着他练剑,看着那张原本稚嫩却偏偏要故作老成的脸,总觉得惋惜。在最应该捣蛋的年纪,偏偏想着读书习武,总觉得是亏了。
她就忍不住薅起袖子,亲自下场跟着皮孩子曹彰一块儿捉了两只蛐蛐儿。
军中向来清苦,将士们露营之时免不了寻些乐子,若是夏季,循着声儿在草丛里捉几只蛐蛐儿,把口粮当成彩头,一群人围在一块儿斗蛐蛐寻常不过。
任知节腋下夹着装了蛐蛐儿的陶土罐子兴冲冲去找曹丕,曹丕练完剑正坐在一边喝茶,他额角布了些细密的汗珠,微微有些喘,任知节隔了老远朝他挥手,纵身跃过朱栏,一路小跑着跑到曹丕身边,问道:“今日练完剑了?”
曹丕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任知节已经神秘兮兮地道:“今天教你更好玩的。”
曹丕看着她,却见她将手肘夹着的那个陶土罐子放在了石桌上,朝他招手:“过来瞧瞧,可有趣了。”
曹丕将信将疑地凑过去,土罐子里两只油亮亮的蟋蟀,正互相用触须试探着。
他抬头看向任知节,眼中一如既往地的毫无感情。
任知节笑了笑:“不开心。”
他道:“等会儿还有功课……”
“小孩子不都喜欢这个嘛。”任知节皱着眉,似乎有些苦恼。
“只有彰儿会喜欢……”曹丕说着,眼角瞟到了任知节裙角沾到的泥土,他的话停在半截,然后道,“还不错,挺有趣。”
“真没说服力。”任知节哼唧了一声,弯下腰,盯着曹丕严肃的小脸,“告诉师父,开心不开心。”
曹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开心。”
“小孩子开心的时候就得笑啊,咧嘴笑。”
曹丕:“……”
任知节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正准备怕拍手回去找这孩子的娘亲蹭顿饭慰劳慰劳自己,却见站在树荫下的曹丕扯了扯嘴角,那动作极为轻微,仿佛是无意间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
任知节:“……”
曹丕:“笑了啊。”
土罐子里两只蛐蛐儿发出夏日特有的鸣叫,那刚练完剑额角汗水还没干的小孩儿一脸严肃,一点儿也不像刚刚咧嘴笑过的。
任知节那时候觉得,这大概也就是二公子最灿烂的笑容了,她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年少时总爱板着脸故作老成眼神阴沉的曹丕,长到如今,竟也会笑意盈盈。
虽然如今这人的笑意,已经藏了太多的杀机。
丫鬟阿碧将任知节扶了起来,躺了许久,任知节只觉得全身骨节都仿佛在这冬日湿寒中长出了斑斑锈迹,她靠在榻上,呼出一口气,问道:“阿碧你是颍阴人?”
阿碧正将她身上盖着的被子拍得紧实些,以免漏了风。
原本就什么也看不见,身旁的人还不会说话,反而让任知节更想说些什么,她的思绪从这许都深巷中的院落飞到了许都另一边载满绿植的院落,包围着她的这一片漆黑中慢慢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来。
“我也是颍阴人,只是对那里已经没有太深的印象了,最初的记忆,也就是很多年前李傕郭汜劫掠颍川之时,那时候我不过十六岁,阿碧你年纪应该更小。”任知节慢悠悠地说着,“颍川战乱,大多百姓居家逃亡,收留我的李夫人也举家逃去鄄城投亲,而我则一路去往阳翟,投奔我的表兄。”
阿碧拍紧了被子,轻轻地揉着她的肩。
“说来好笑,我最初的名头也是从那时候传出去的,叫什么来着……”任知节皱着眉回忆了一下,“颍阴小霸王?颍阴小阎王?哦,叫颍阴女侠。”
她话音刚落,却感觉到阿碧手上的动作一顿,她笑了笑,侧了侧头,道:“是不是觉得这名儿挺好笑的。”
“虽身处乱世,却有一腔热血,总觉得自己身怀本事,只要愿意,便能在这此闯出一片天来,无论是孤军深入,还是刀剑相交,我从未惧过,然而……”她伸手摸了摸眼睛,那儿蒙着一层厚厚的白布,干瘪的眼眶内空无一物,她笑了声,道,“虽然现在落到想如厕也找不到茅房在哪个方向的境地,我却也不后悔,毕竟,亲眼见到一手带大的徒弟成了如今这副德行,估计会更痛苦吧。”
“只是……”
她叹了口气:“看不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