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喝得实在太多了些,十二岁的年纪,就突逢大变,而后一番死路求生,更是导致精神疲惫,心力交瘁,如今再加上那灵酒之中,冲刷凡躯的醉魂醺意之灵力,他趴伏在这酒桌上,嗅着那些清甜醇香得,令人心安神集的馨气,伴着几声迷惘彷徨的心声默语,竟是真的就渐渐睡了过去。
其旁的李部,及至许久之后,发现自己已成了自言自语之时,却是陡然一愣。然而弹指之间,轻触云山身上,那如水泫沄般的悲郁哀戚,似是同感共鸣一般,高声一呼,他便又叫来了一壶酒。
然后,一壶又是一壶,一壶接一壶,一壶续一壶……
良久,他便已醉意浓烈,面染了桃红。
摇头晃脑间,看着醉伏于桌,昏睡过去的云山,他便又是忍不住地振首一笑,复又一叹。
其笑清欢,其叹轻愉,然则,却也悲哉——
因为那愁肠郁气,百转千结,纵然他是叹息连连,笑意涌涌,却也始终是吐不出多少,化不开几分。
“我这么大的时候,好像已经入门好几年了吧。”
“爹娘好像也死了。”
“嗯,应该是没错了,记得我爹,好像是六十多才有了我。”
“那可是好一场盛大热闹的宴会。”
“老来得子?”
“啊,不是,是老蚌生珠!”
“哈哈哈哈哈哈,好像还很小的时候,就把我送了进来,好像——”
“好像——”
喃喃自语至此,李部却是骤然顿了顿,之后便缓缓放下了,还在手上晃荡个不停的半满的酒壶,腾出了自己的右手,烦躁郁闷地,拍起了自己的脑袋,揉起了自己额角。看那迷乱氐惆的模样,似乎是忘了什么,而他则正在努力地回想着。
“唔,是了,好像那时一直很想他们,很想他们。”
“可是——”
“可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从白龙谷出去的时候,就只看见了一座庞大之极的坟墓,合葬着两人?”
“然后——”
“然后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是啊,对啊,什么都没了啊!”
“可既然什么都没了,一座破坟墓上面,还烧那么多布殿画宫干什么?!弄那么多香烛纸马干什么?!”
醉言断落如珠,呓语续续截截,他的身子,竟是猝然就抖了起来,战战巍巍得,如浊浪滔滔中的一叶扁舟,似风雨飘摇中的破旧木屋,却也更像是一位正强自抑怒的士子儒生。
然,转瞬之间,怒就已极,再难抑!
而怒不能抑,自然就只能爆发,于是乎,他的面目,便遽然变得戾狞可怖了起来。凶神恶煞得,似要撕肉噬血,以飨那念中神魔。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十几载的光阴,还在练气?!”
“难道我要像那群肮脏低贱的凡人一样老死?!”
“鹤发鸡皮?!”
“蓬头历齿?!”
“黄土白骨?!”
“若无长生,锦衣玉食又有何用?!”
“若无不朽,荣华富贵又有何用?!”
“若无岁永,滔天权势又有何用?!”
言如刀兵,铿锵而鸣,说到最后,他几乎是扯着嗓子,死命地吼了起来。其形身体态之激颤,竟仿佛是一只乍陷绝境的惊怖哀惧之狮,正在对着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猎人,疯狂地咆哮着。
这些东西,十余年间,一直都在折磨着他,纠缠着他,窒息着他,赫是早已成了深藏的心魔。怎料如今,却在这一顿烈酒的作用之下,顿然就被激发了出来?!
因其不预,这一道道振聋发聩的声音,如火山喷发似地,突兀响起,复又如深谷龙吟似地,遥遥扩去,荡荡而回,自是当即就响彻起了整个金鹿阁,仿若惊世的天罚雷音一般,震得周旁渐显不耐的众人,幡然醒悟式的,滞住了几欲咒骂斥责的举动。
霎时之间,此地居然是静得落针可闻,万籁俱寂!
从外面看起来,这阁子里,就似是朔冬才有的奇寒,溘然降临了一般,以致这烟波浩渺的千岛之湖,竟是破天荒地,一刹冻结,封固如镜。
然而——
这响在耳边的雷鸣,却是没能惊醒近在咫尺的云山,甚至于,还反倒是隐隐约约地,有微不可闻的鼾声,从他那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而之所以有如此之景,却也只因他心伤过重,若如死灰,乃至于即便是寒天有雷,也电不能焦,霜不能冻,列缺青女威不可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