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v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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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七年二月二十五日初旱季
黄巾太平道国中央行省普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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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往山坡上推动一个雪球。”
耐门·索莱顿少校督军使正坐在普州城的官衙后堂里,翻看着眼前的情报,随口对身边的人说了一个比喻。联合军参谋部已经是一个由一两百名军官和文官组成的庞然大物了,夜里积攒的新情报和请求都会在早上送到这里供总部处理。
“我越前进,这雪球就越滚越大。如果我现在停下,雪球就会滚下来把我压死。如果我继续向上推,那这个雪球就会变得越来越大,迟早我会再也推不动它,然后滚下来把我压死……”
自防狄堡出兵北上以来,已经又过了十几天。如果从攻克果州算起,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如果从自相位港出兵时算起,已经两个多月了。在这两个月之中,来自道国西部各州的义勇军和州郡军不停集结,已经构成了一支人数超过六万人的大军。
“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吗?请问雪球是什么?”
他身边的人轻笑一声,提出了一个问题,让耐门接下来的慨叹噎在了嗓子眼里。
“雪球啊……雪球就是……你见过雪的吧,张大小姐?”
“啊,听倒是听说过,不过没见过实物呢,耐门·索莱顿阁下。”回答的人故意把称呼咬得很重,提醒对方他曾经答应过用昵称来称呼她的名字。
“呃……小翼小姐。”耐门的声音压低了一些。
“道国除了北面靠屋脊山脉的几个州府都是不下雪的,听说故国倒是大半地区会下雪。”
横渠张氏的大小姐也在一份一份快速地浏览着他看过的情报和批复的命令,并不时用她那根奇特的东方软笔沾着红色的墨水写下方块字的命令指示,然后丢给参谋们去处理。
“雪啊……雪是一种松松软软的冰,如果滚起来就会变成球形。”耐门苦恼于自己描述能力的低下,“如果你们的道术魔法里面有类似暴雪或者气候控制之类的魔法倒是比较容易演示出来。”
“啊,那种东西我们的道术里面当然没有。想象都无法想象的东西,就算你从魔网上抄了回来,我们也很难掌握那种魔法的。爆裂冰球术我倒是见过,是和那个类似的东西吗?”
张时翼嘴上说笑,手头却丝毫未停,软毛笔在纸上扫出一个又一个魔法符文般的东方文字,代表了即将发给各个部队的命令批复。耐门已经能认得大概百来个简单的方块字,但要写命令实在远超出他的能力——就算魔网的安妮将那文字的写法显示在他的眼前,大多数字他照抄也抄不对;所以,给这五六万道民军队下达命令的都是张时翼。相反,张大小姐对柯曼语则是读写娴熟,自由军给她的情报甚至不需要翻译。
“不不,和大冰球差得很远。如果我们现在还是只有那几千人面对张复土的十几万大军,那才是推着大冰球上坡——我们早就该被压死了。雪球嘛,倒有点像冰激凌,那是一种把鲜奶油打散,和糖、碎冰混合的精灵甜点……”
说着,耐门·索莱顿的目光停留在手中最新的这份情报上。
“又是好几天没有相位港的消息了,总算凯卡维将军还没忘记我们啊。”
那是来自英特雷海和潜龙海上的最新情报,他看完后立刻转交给了张时翼。
“三艘监视舰都确认科图兹舰队已经烧毁果州,起航顺风循外海向西返回圣森本土。他会派来一支舰队收复果州,并提供大约一个营的援军确保我们的退路……”
通过魔网送来这份情报的是莱纳德·凯卡维舰队司令。在那场灾难般的大混战中,他的舰队最后赶到,并在第七舰队和精灵大舰队彻底失去指挥之后力挽狂澜,成功逼退了那支黑帆的柯曼舰队。
张时翼接过那张魔力感应纸,出声念出了下半部分,让周围的参谋和幕僚也能听到:“在经过了十余日的犹豫之后,大征服者科图兹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在失去了整个大舰队的前提下固守果州,第二次将嘉雯费格那烧为白地后,顺风突破已无舰队拦截的英特雷外海,携带难民返回本国。”
不止一个人发出了微微的叹息声。耐门摇了摇头,替大家说出了心声:“要是精灵分舰队逃得再早点就好了。他要逃得再早点,我们就不至于在这里进退不得了。”
因为就在一六六七年二月十四日,也就是太平教历丁未年正月初五,嗣师张复土下令动员中央行省卫教军各部南征,号称六十六万,实领十五万,征讨已经得到西部各州府响应的横渠背道逆贼。
那正是他们推动的巨大雪球。
十五日,位于报州的联合军主力闻讯被迫再次北上前往普州。
二十一日,因州向联合军投降。二十三日,张复土南征军主力在渡州越过若水河,分作两路南下普州。
二十五日,联合军终于抢先进入位于若水河西岸的普州城,缴获大批粮草,此时总兵力业已超过六万。小小的普州城容纳不下如此大军,联合军在城外三面扎下营地,等待迎击张复土的大军。
当你将这雪球推起来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它的大小已经远远超过了你能掌控的限度。每一步的行动都是合乎情理,并得到各军认同的,但最后却到了不得不和三四倍于自己的敌人决一死战的地步。如果只计算核心部队,或许是十余倍之多。
“可就算他们早撤退,我们又怎能抛弃这么多愿意响应我们北伐的道民呢。”张时翼轻叹道,“张复土倾尽民力打了这么多年的圣战,早就让他在国内人心尽失了啊。”
听到这句感叹,耐门张了张嘴,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又改了主意。他翻看情报的速度开始变快了,很快就找到了几份自己想找的东西。
“小翼小姐,麻烦您看一下这几位义军首领的情况,有没有需要我们立刻会见的人。基本都是昨天到达的。我对你们道国的官位和行政区划实在是分不清。”
“让我看看……”张时翼随手翻过了几张写着“大元帅”和“渠帅”这样自封头衔的民兵领袖后,目光停留在一张拜帖上。她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索菲亚上尉!这张拜帖的主人是什么时候到普州的?”
张时翼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着第十三师特遣队指挥官的名字。来自奇迹师的女牧师军官在事实上掌管着联合军总部的防卫工作,她和她的连队由于魔法使用者比例奇高也被作为传令兵和全军的总预备队使用。由于她也代表着伟大的督主教小姐的眼睛,并无人反对这个安排。
在绿色军服外披着白色神职人员罩袍的女上尉闻声站了起来。
“那张是昨晚深夜到的,所以在最后一批里。这封信的主人是带着一小支卫队赶来的,我们将他的营地安排在城北。”
“走吧,耐门,到正厅去。”张时翼点了点头,“这个人我们两个可是必须要见一下。索菲亚上尉,能拜托你去传唤他吗?”
索菲亚上尉看了耐门一眼,耐门点了点头,她便叫来传令兵去找那张拜帖的主人。张时翼说了声“我也要换身衣服”,便步履匆忙地向外走去。
耐门忙快步跟上,问道:“这张拜帖的主人是什么人?”
张时翼向左右看了几眼,猛地抓住耐门的手,快步走出后堂,待四周无人后才低声道:“那是都奸令的拜帖。”
耐门也正想找她说些事情,但听到这个新词也还是决定先听张时翼说完:“都奸令?”
“都奸令贾临灯,统管太平道国所有奸令、祭官的大人物,相当于东方帝国的都御史或者柯曼帝国的安全大臣。”张时翼解释道,“他是张复土最亲信的三名左右手之一,和马急律、林万光齐名,统管至少两万军队。所以我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说起他的事情,我们也不能在所有人面前会见他。他很可能是带着张复土的意图前来的。”
“张复土的特使吗……”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张时翼回答道,“也许会有利用价值。”
“请稍等一下,小翼小姐。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情想问你。”耐门斟酌了一下语句,问道,“现在有这么多道国义军闻讯前来,是你鼓动的吗?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要逼我们北上吗?”
一向爽快的张时翼微微愣了一下,反问道:“鼓动?你指的是魔网上放出的那些劝降通告吗?”
“不止如此。你一定也有关注魔网吧,小翼小姐,最近上面传递的消息不仅多,而且十分夸张。现在,在整个太平道国里,每个官员、魔法使用者和修道士都似乎将我们看作是当年克拉德·洛佩斯和张复土的再现,檄文和夸张的宣传几乎到达了每个能接触到魔网的人手中。”
耐门回想着他看到的那些循着魔网传播的文章,很多就附在道术和魔法文字的后面,鲜明地体现出了作者的倾向性。在那些文章里,索耐门这个名字被吹捧为天下无双的名将,尽得罗睿德真传,是为了自己的恩师复仇而来,吹捧之过令他自己都无法直视。
耐门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不觉得这是件坏事,但是,它把我们拖上了豪赌的舞台。如果是你和横渠宗策划的,我至少想知道真相。”
“真相啊……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张时翼下意识摸着腰间“仁慈”的剑鞘,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但这些传闻几乎都不是我的杰作。很可惜,横渠的力量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在我父亲那一代折损了太多精英,我身边这些年轻人最多只能管理一下民兵,要指望他们这么大规模地放出消息、操控人心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样啊……那到底是谁呢?”耐门皱起眉头,“我总觉得,我们仿佛坠入了什么人的计策之中。”
“其中一部分大概归结于投靠我们那位朱将军,他需要大力为自己拉拢盟友。还有另外一部份么……我猜,那是一股反对张复土圣战政策的暗流。一股足以撼动青牛府的危险暗流。我们今天要见的这位特使或许会提示我们一些情况。想想看,为什么张复土要带着他的全部本钱参与这场豪赌呢?”
“是了。因为他也对困守青牛府没有信心。”耐门喃喃自语道,“就像之前在果州时,那位不得不动用本部兵马突袭我们的指挥官一样,他必须以绝对的胜利来维系统治。连张复土本人也相信我们是代表克拉德·洛佩斯来报仇的吗?”
“不光是他相信,实际上连我也很想相信的。”
张时翼瞟了一眼在不远处眺望着她和耐门的那名奇迹师的女上尉后,突然用右手勾住耐门的脖子,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在他的耳畔轻声说:
“我真的很希望相信,你就是和我一起为了夺回道国而来的。没错,我是很想夺回道国!如果我真能设计这一切,我毫无疑问就会这么设计!因为,我希望那会是我们两个的道国。那才是一份合适的嫁妆。”
然后,她轻轻在他的耳朵上印下一吻,然后向着那名女上尉的方向勾了勾指头,松开了手,转身赶去自己的房间换衣服。
耐门站在原地,用手摸着自己右侧的脸颊愣了片刻,轻声叹气,而后走向普州官衙的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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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官衙正堂中安坐后,警卫兵小心谨慎地将张复土的使者带了进来。堂内并无警卫——如果来人有能力执行刺杀的话,那有警卫也是没用的。
“贫道临灯子,黄巾太平道国都奸令,受嗣天承道大贤良师张复土之命拜见两位。愿正道与你们同在。”
自称贫道的来人先用东方语言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又用柯曼语重复了一遍。
但从他那一身服饰装扮来看,耐门·索莱顿怎么也看不出他身上有哪个角落能显得出贫穷。
自称临灯子的老修道士外表看起来五十来岁,几缕白色长髯飘然若仙,双目有神,精光内敛,带着一袭素雅却不惹眼的黄色头巾,微微上扬的嘴角显得城府甚深。
同穆雷曼本地修士那种棕黄色甚至深棕色的皮肤不同,这位临灯子先生皮肤是纯血东方人的浅金色,看不出有本地的混血;他的口音里也带着东方官话里特有的抑扬顿挫声调,不像穆雷曼本地人的发音那样快速含混。
“临灯子是个道号吗?还是说他姓临或者子?”
耐门低声问在身边站着的张时翼。为了“谈判优势”起见,横渠的女渠帅坚持要耐门以联合军总指挥的身份坐在主将位置上,她自己则侧立在旁——虽然距离近到她的右手一直贴着耐门的身体。
耐门觉得自己询问的声音已经几乎是耳语了;但就算是这么微弱的声音,也传到了修为甚深的来使耳中。
“是贫道的道号没错。阁下就是少帅索耐门先生了吧?少帅大名,如雷贯耳。”那名中年东方人仿照西方的礼节,摘下头巾向他致意,而后又戴了回去,“少帅阁下并非道民,可能更习惯称呼我的俗名。我俗姓为贾,叫我贾临灯便可。”
“少帅?”耐门皱起眉头,用想要找麻烦的口气指出,“似乎有个翻译错误。按照我们的军衔,我只是个少校而已。”
“罗睿德先生是大帅,您身为继承他军服和饭碗的弟子,自然就是少帅了。这次少帅阁下一路来势汹汹,各路兵马看到您的旗帜就带兵投降,嗣师大人可是很慌张和震怒呢。”
对方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这位太平道国的要人带着大军前来是来劝降的,但对方的态度却像是个来拜见他们的普通修道士。这位贾临灯和他对话时用的不仅是柯曼语,而且在言辞中显得对那位现任嗣师颇为不满,这令他很是意外。
张时翼明显也有同样的感觉。她试探着接过了对方的意图:“临灯先生是侨居我道国的侨民吧。”
“贫道今年八十又七,本有前朝的功名,不愿食华粟,遂侨居道国,结发修行,归化正道。由于熟悉故国,前些年贫道一直任道国立天总督一职,只是圣战的考验甚为严酷,没能收复巨鹿,可惜啊。”
“立天总督?”
知道对方听力过人,耐门不想再打搅张时翼,握住自己衣袋内侧的蓝色灵魂石,小声向安妮的记忆库询问这个新名词的含义。
“立天总督,就是统领立天府的总督。在张复土一朝创立。张复土攻克南广府后,为了表示他在故国建立道国的决心,将其改名为道都立天府,和东方帝国的三京对应。所谓三京,指的是位于帝国北部的北都顺天府、帝国中部的中都承天府和帝国南部的南都应天府。立天府三字取自太平道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格言,以示同华朝政权分庭抗礼的决心……”
在他听这些解说的时候,张时翼已经和贾临灯谈论了不少东方故国的景色和风物。宾主双方还就太平道国在东方的圣战进程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充分交换了意见——也就是说还没有进入正题,而且也还没有达成任何共识。
见耐门再次抬起头来,张大小姐轻轻咳嗽了一声,转成了柯曼语。
“由于索少帅不太通晓我们的语言,也不理解我们的谈话艺术,我想临灯先生您还是直接说明来意吧。张复土到底有什么话要带给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