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门接过肩章,却并没着急戴上去,而是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
黛妮卡的肩膀抖了一下,却没有挣开。
他说:“我们走吧,离开这座城市。”
她反驳:“现在吗?你真的这么洒脱吗,‘卓越章’?”
“那卓越章本来就不是我挣来的。”耐门用另外一只手摸着胸前的大勋章,“一开始,我本来就不是真正的自由军人,你也不是真正的帝国贵族,这不是我们的战争,不管谁赢谁输都一样。就像你说的一样,我们可以逃去新大陆,做种植园主,做自由法师,给那里的野蛮人和矮人们带去文明。我们走吧。”
黛妮卡轻轻地笑了两声:“哦,不,我可不想去开什么种植园。采棉花什么的,不是我想做的事情。”
耐门抬起头来,望着洞窟的顶端:“我们也不一定要去新大陆。我们可以去英特雷,去穆雷曼,做东方贸易。我们也可以去遥远的东方帝国,做探险家,在陌生的土地上冒险。世界是很大的,真的很大。”
“你一直就没有搞明白。你认为很好很好,很正确很正确的事情,未必就是别人想要的。你想要安宁的生活,但是我并不想要。我们的本质分歧就在这里啊,索莱顿。”
“哪里安宁了?我们不是正要去冒险私奔吗,黛妮卡?”
“谁说我们正要去私奔了?”
耐门错愕了:“可是,那个吻……”
“那只是对你那句表白,还有你之前救了我一命的回报啊。费戈塔家族的家训之一就是有恩必报。”冯?费戈塔公爵小姐笑了起来,“而且,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却不是唯一真心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刚才在这个情况下的是安妮?塞菲尔,你也会一样表白的。”
“我不会的。”耐门急忙否认。但是,他不可自制地想起了安妮的脸。
“你刚才还说你要抛下一切跟我离开这里。但是,如果你路上碰到安妮受到帝**围攻,你敢说你不会去救她吗?”
耐门一时语塞。他会去的,哪怕他的战斗力毫无意义。他无力地辩解道:“安妮是个不弱于你的魔法师。她不会被困住的。”
“够了,别辩解了。你喜欢我,可是你也喜欢她。你知道,昨天晚上我在福利院。”黛妮卡放低了语调,“佛兰老师看出来了,修女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我估计安妮她也看出来了。你喜欢她,不要否认了。虽然我还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喜欢你,但至少她不讨厌你。”
“难道你讨厌我?”
“我喜欢你,但是我讨厌不公正。如果我在这里和你私奔了,这就是不公正。我不想成为那样的女人。”
黛妮卡慢慢地回过头来,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慢慢抽了出来。
“我就直说了。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但是,我不会选择和现在的你一起私奔的。我的回答是,‘对不起’。至少,现在是‘对不起’。”
耐门用力抓回了她的手:“可是,战争就要结束了!或许我们要过很长时间,才会有机会再次见面!你觉得,什么时候我才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呢?”
黛妮卡的语气变得有些忧郁:“等你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了,我可能会选择你。我知道,或许到那时候你就不再需要我的回答了……但是,现在这个答案只能是‘对不起’。”
这一次,她坚定而果断地将手抽了出来。
“我可不是那些把安全感什么的借口挂在嘴边的女人,我不需要虚假的安全感,或者虚假的逃避。”
“我不是在逃避。”
“真的吗?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东西吗,索莱顿?你认为很好很好,很正确很正确的东西,不过是别人灌输给你的。那是伦尼的大家想要的生活,是修女和老师想要的生活。可是,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耐门的口气越来越软弱:“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要去冒险,你只是因为我说想要离开这里才这么说。你可以混进自由军,你可以混到功勋,战争结束以后,你还会继续混在这座城市。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过着这样的生活。但是我不会。”
黛妮卡昂起头来。耐门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魔力正澎湃着。
“黛妮卡?洛佩斯能做到的事情,黛妮卡?索莱顿做不到。黛妮卡?薇伦?冯?费戈塔能做到的事情,黛妮卡?索莱顿也做不到。你是在邀请我,成为一个比现在的我可怜得多的人,请恕我拒绝……啊,索莱顿,我不是在贬低你,只是觉得你还没找到自己的目标……”
越抹越黑。耐门?索莱顿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青色。
比贬低更可怕的就是真话。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开口。
幸好,此时炮击重新开始了。不过,这炮击听起来似乎有点太近了……
听到这低沉的轰鸣声,黛妮卡的脸色变了:“离开这里,现在还来得及!”
“你说什么?”耐门错愕不已,“我离开?不!我不会放弃你的!”
“你觉得我是来这里挖密道的?知道为什么昨天和今天的的炮火这么密集吗?你觉得我在这里一直不前进,是在做什么?”
耐门并不是笨蛋。听到这样的提示,他立刻就明白了,脸色变得铁青。
“你有人接应?!”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洞窟尽头的另一座废墟山在微微震动。
“而且,不只是接应。”黛妮卡甩开了对方的手,压低了声音,“工事魔法!已经不到五十米了!快逃走,马上!”
索莱顿咬了咬牙,又冒险追问道:“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吗?”
黛妮卡将脸转到一边,不想让他看到:“我也不知道。你快走吧。”
他没有再多说,扭头就跑。他一路跑过拐角,奔上离开的斜坡后,突然停下脚步,开始原地踏步,并有意识地越踏越轻。之后,他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躲在角落的阴影里面。
他不着急离开,因为手里的王牌还没有翻出来呢。
在图书馆附近待命的四个连队,每个连队都参与过上个月的地下水道清扫行动。在这种狭窄的通道里面,就算敌方有几十名帝国骑士和魔法师,也未必是这些熟悉下水道作战的士兵的对手。
他撕开随身的魔法卷轴,放出了一只隐形的探查之眼,窥探着黛妮卡所在大厅的动静。
“费戈塔公爵会投入多少人来接应她呢……”
伴随着最后的工事魔法,土墙碎开了。
“冯?费戈塔公爵小姐!您引路辛苦了!”
一瞬间,整个地道里,各大贵族的家徽闪耀,照得这暗道如同白昼。人群涌过狭窄的坑道,冲进大厅,然后吵吵嚷嚷地靠墙分成两排,为后面的人闪出一条道路来。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装饰着自己的家徽和纹章。
“五大公爵家……十六个侯爵家……十二个主教区……八个协会分会……帝国英雄勋章……一等战功勋章……皇家近卫骑士……”
他越辨认越是心惊。他才数到一百五十,能代表帝国的辨认符号几乎全都出现了。谁能有资格率领这样的军队?谁能让这样的一支接应分遣队给他让路?
“她名义上的父亲――冯?费戈塔公爵不会亲自来吧?”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答案。从列队欢迎中走过的,是一名高大强壮,长相充满威严的老者。他的铠甲看起来很有年头了,上面镌刻着费戈塔家族的纹章。
耐门彻底屏住了呼吸。
“诸神啊。那个人……那个人真的是……只能是……”
黛妮卡?薇伦?冯?费戈塔的义父,洛伦?冯?费戈塔公爵。
“帝国的军务大臣……”
更令他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洛伦老公爵走过这近两百人的队列,却在队列的尽头停住脚步,侧身让到一边。
是谁让军务大臣也要让路?这么说,跟在他身后的这个跛子就是――
“神圣帝国的跛子皇帝,古斯塔夫?休?柯曼。”
耐门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名字,仔细打量着那个可能是皇帝的人。
那个人年纪并不大,面部的线条很深,表情冷漠刚毅。他手里握着的权杖很长,随着他的前进,一下一下击打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不知为何,当他盯着皇帝的身影时,会逐渐忽略那条跛腿。对这个人来说,跛腿好像只是个不重要的特征。皇帝所持有的坚定意志给人的印象,远在他那条跛腿之上。
那是一个无愧于“皇帝”这个称谓的人。
古斯塔夫皇帝在黛妮卡的面前停下脚步。他单膝跪地,亲吻了她的手。
通过探查之眼,耐门能听到皇帝的发言。
古斯塔夫陛下说:“我代表帝国,感谢您对帝国的贡献,冯?费戈塔公爵小姐。”
他早该想到的。皇帝怎么会满足于用人命填城墙?伦尼的防御是如此坚固,守军是如此众多!如果帝**有源源不断的后援,他们是可以围城不攻;但现在……
“皇帝要从内部打碎这个国家。好狠的决心,好可怕的魄力!”
这里就是帝国的总攻方向。在这条命名异常讽刺的“帝国藏金隧道”里,有史以来第一次,来了帝国人。
每个人都知道,帝**已经穷途末路。在自由军一次又一次动员起来的汪洋大海中,粮草将尽的帝**已经无路可走。而在这里,才是帝**最后的赌注,外面的炮击不过是障眼法。
“反正炮弹也带不走了”,在帝国总参谋部里,一定有人会这么说吧。
而后,黛妮卡从内部给他们提供了道路。
所以帝**组织了那么大规模的攻城战,用来分散自由军的防御。所以,他们组织了这么大规模的炮击,用来掩盖地下工事魔法进展的声音。
近十万人的兵力散布在第三、第四两道墙上,而在第一和第二区,只有一个多民兵师据守。这正是他们最好的猎物。
虽然第一批的进攻者只有两百多人,但以这两百多人的精锐程度,他们是有胜算的。除去派往耶拿的分队以后,围攻部队所有的精锐,差不多都在这里了。
“这才是黛妮卡不想离开的真正原因:从一开始,她就无路可退。不过……”
耐门不想再看下去了。他轻手轻脚地转过身,沿着自己来时的道路离开,并抹掉了所有看起来像指路标记的东西。黛妮卡应该也会留一份;他找到了其中的一些。
这才是一件真正无愧于卓越勋章的大功劳。
想到这里,他的两腿开始发抖了。虽然发抖,却跑得更快。
“伦尼的拯救者”,不,“自由国家的拯救者”。
“把这个称号变成真的,也不错吧?是的,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他有四个连队。必要的时候,他能调动一到两个民兵师。
“到图书馆外面去。在广场上设下阵形。我不能冒险烧掉图书馆,但就算在空地,我也有机会……”
脚步又加快了。他手脚并用,挣扎着跑过坑道,跑过斜坡,攀爬废墟。不是进行清扫作战的时候了。
向南。向南。向南。向南!
他能在自由广场之上,杀死帝国皇帝。他能分开光暗,他能结束这场战争。
在这个命中注定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