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的马车摇摇晃晃驶入城,在路过一个桥头时,透过摇曳的柳树枝条,依稀可见金碧辉煌的宫阙与亭台,可短短数月,已是物是人非。坐拥这坐皇城的人,终将更换……
不过,珒国的灭亡,完颜叙的“自刎”,墨九一个历史考古出身的人,不会单单只归结于北勐与南荣的围剿。实际上,她以为,任何一个政权的瓦解,都是从内部先腐,再祸及外部的。珒国今日的下场,只是他们一步一步走在自取灭亡的路上,终于被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而已。
大街上,冷冷清清,除了南荣兵,几乎见不到百姓。
萧乾令人封锁了皇城,自己领着墨九一行安置在了皇城外面的一所亲王府——完颜修曾经的宅子。
不得不说,完颜修此人有点儿意思,他选的宅子在沿皇城中间的一条中柱线上。墨九从风水的角度观之,这所宅子几乎处在皇城的大动脉上,居于皇城之前,三省六部之间,坐北朝南,负阴抱阳,可迎阳光可拒寒风,可纳凉气可润滋生,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五福临门”风水局。
“啧啧,不错啊!好地方!”
墨九见大雪已停,取下风雪帽递给玫儿,披散着头发就去找萧乾。
打从入了宅子,萧乾就一直在忙碌,她也没有去打扰他。可这会儿眼看就要入夜了,要用晚饭了,宅子里却不见烟火的动静儿,她非常担心自己的肚皮没有着落——而且,在汴京城换了主儿之后,莫说她以为的满街繁华,就连铺子都没有一个开张的。满大街除了南荣兵贴的“安民告示”前面有几个老百姓围观,连人影儿都见不着。
这可憋坏了她,上哪儿找美食?
晌午都只将就吃了一口,今儿晚上不能也这命吧?
想一想,她的胃就抗议了,脚步迈得更快。
萧乾住入了完颜修的宅子,选的办公地方也是完颜修曾经使用过的书房。不过,在他们住进来之前,书房显然早就已经有人“打扫”过了,没有留下半点有用的东西,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书房而已。
萧乾也不在意,坐下来便处事军务。
大战刚过,汴京内事外事,还处于一片繁乱之态,书房外的走廊上,不时有人送公文来去。
墨九见状,眉头一皱,脚停在书房外头,又有点不忍心进去打扰他了。
他有正事,她只是为了吃,会不会不太好?
正在迟疑,背后却传来辜二的声音,“九姑娘怎么不进去?”
他依旧用了当初的旧称呼,墨九心里一窒,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转头淡淡瞄他一眼,莞尔笑道:“辜将军怎么也没有进去?”
辜二板着脸,就像不会笑似的,看着她,他顿了片刻,突然一言不发从墨九身侧大步过去,叩响了书房的门。
墨九松松环抱着双臂站在他的背后,低低笑一声,“辜将军今儿挺帅啊!”
这一回,轮到辜二回头瞅她,“九姑娘指的是什么?”
噗!帅还要让人说出来?墨九扶额想了想,一脸认真地道:“念圣旨的时候帅,叩门的动作也很帅!”
“墨姐儿……”拉开书房门的薛昉正巧听见这句话,尴尬地愣在那里。
书案的后面,萧乾手握狼毫,正在批复一个公文。
听到门口的声音,他微微抬头,便看见了没有戴帽子,小脸儿冻得红扑扑却格外娇俏的墨九,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辜二。然而,他并没有像薛昉以为的那样大啖干醋,而是把毛笔轻轻搁在笔搁上,便示意薛昉让开门。
“进来!”
“二位请!”薛昉侧过身子,乖乖去泡茶。
可辜二显然不是来喝茶的,他并未入座,站在萧乾的桌案前方,看了墨九一眼,见书房里再无旁人,忽地低头抱拳道:“萧使君,入夜之后,速速准备,离开汴京为上。”
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墨九一头雾水,诧异的望向了萧乾。
她以为他们已经得胜了,马上就可以开启吃喝玩乐的模式了,这辜二让他们半夜跑路是什么鬼?
萧乾面色平淡,不如她那么吃惊。甚至于,他凉薄的眸子里半分波澜都没有,身子纹身不动,只淡淡对辜二道:“圣旨拿来吧!”
辜二迟疑一下,“嗯”一声,慢慢从袖子里掏出那一道今日他当着众禁军的面儿宣读过的圣旨,呈在了萧乾的面前……
看萧乾的眉头越皱越紧,墨九疑惑的眸子又转向辜二。
这两个人之间,什么情况?
看他们凝重的面孔,墨九想了许多的过往,把那一些细小的矛盾处连接起来,似乎瞬间又明白了什么。
难道这个辜二……是一个多面间谍?
最早他是谢丙生的副手,后来又是东寂的贴心之人。
九个月后,他摇身一变,分明在为萧乾做事?
萧乾要求再看一看圣旨,那只能证明一件事:圣旨上的真实意思,与辜二念的不一样。
那么是不是代表,东寂是真的要拿下萧乾,而辜二假传了圣旨,摆了东寂一道,并且利用了交通上的时间差,让萧乾领着他们赶紧跑路,也从邓鹏飞与众将军的刀下救下他们的性命……
凶险啊!
千钧一发!
墨九脊背冒了一下凉,突地又奇怪了。
萧乾分明都知道,却稳如泰山地端坐在这里处理军务,半点都不像火烧眉头的样子,这人的心可真大啊……墨九不得不承认,论心机,论谋略,论冷静……她真的不如萧六郎。
冷笑一声,萧乾合拢了圣旨,瞥向辜二。
“他给我准备了大礼,我又怎么走得了?”
萧乾不温不火的说罢,把那圣旨丢在桌案边上的火炉里,点着了。这圣旨不像普通纸张那么易燃,好一会儿才烧了一个角,墨九闻着空气里呛人的烟熏味儿,看着那黄与黑相间的圣旨在一点一点消失,心里突地有些飕飕的冷……
她之前听辜二念圣旨时的释然,突然间就变成了无奈。
原来那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东寂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东寂。
可这个世间,又有几个男人能受得了皇图霸业的诱惑?
她轻轻的叹息,与辜二的声音重合在一起,竟无人听见。
显然,辜二没有料到萧乾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眉头皱了一下,又抱拳道:“萧使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临安真正的消息传入军中,这汴京城的南荣大军,有多少人会听令于你?事不宜迟,你们赶紧走吧!”
萧乾阖了阖眼,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终是摆手。
“我心已决,辜将军,这次的人情,萧某牢记在心,来日自当重报,可……如今,辜将军何处去得?”
那一通圣旨念出来,辜二已经公然与朝廷为敌了,哪里还能在南荣待得下去?
萧乾顿了顿,看辜二没有什么表示,又道:“若辜将军不嫌,可随了萧某左右,但凡萧某有饭一口,就不会让将军挨饿!”
这句话的情分,足够重了。
能得判官六这样的许诺,世人都会引以为幸。
辜二亦是愣了愣,抱拳一拜,“我孤身一人,无家无口,哪里都去得,到是萧使君……唉!”
孤身一人,无家无口?墨九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
辜二的家不就在楚州萧家的隔壁吗?除了辜二,他们家不是还有辜大和辜家老小吗?怎么他变成就孤身一人,无家无口了?
太多的疑惑,让她脑子不好使了。
她眼巴巴望向萧乾,希望得到解惑。可他却轻轻抬了抬袖子,让辜二先下去休息,辜二也没有与他客套,这一路狂奔过来,他着实有些累了,拱手告辞一番,他就下去了。
他走了,可萧乾却没有放松,面上严肃、冷峻,眉间硬生生挤出了一道“川”字纹来。墨九几次张口想问他,可看他在沉思,又不好打断他的思绪,只得乖乖坐在火炉边上,把一双手伸出去,一边烤火,一边看已经化成一片焦黑的圣旨,猜测着东寂会在上面写什么,让辜二不得不违抗圣旨,也让萧乾陷入了这般的艰难思考之中?
“阿九!”萧乾忽地抬头,凝重地看向墨九,“你怕不怕?”
“怕?哼!九爷天不怕,地不怕!”墨九嘴唇动了动,看着红彤彤的炉火,搓着双手,又道:“……就怕没吃的。”
萧乾唇角抽搐一下,慢慢转头望向支摘窗外的雪景,轻声道:“薛昉,派人把塔塔敏公主送往北勐大营……”
这是又要做什么?薛昉没有问究竟,领命离去。
墨九却奇怪了,“为什么只放她一个人?”
萧乾淡淡道:“她一个妇人,又是一个公主,留在此地着实不便。”
这叫什么理由?歧视女人吗?
墨九哼了哼,也不深问,思维完全被先前的好奇心占去了。
“萧六郎,辜二也是你的人?”想到在汴京城宰杀了完颜叙,并为古璃阳大军大开城外的乌之术,墨九嗫嚅一下唇,惊道:“难道他也是……在你面前,不得不惧怕的人?”
“非也!”萧乾摇头,失笑,“你男人没那么坏。”
“……”这不叫坏好吗?
墨九翻个白眼儿,“不要乱认亲戚啊?我到汴京什么都没吃上,还不想跟你和好呢。”
萧乾带笑的面孔微微一僵,又无奈的抿了抿嘴巴,“什么时候才能和好?”
墨九仰了仰着头,似笑非笑道:“看你表现!”
“好。”萧乾突地越过桌案,也不管那一撂公文了,一把拉住墨九的手,笑吟吟地道:“我这便带阿九去吃好的……”
我去!墨九心里大呼,这不完全乱套了。
风声这么紧,他竟然还有心情带她去吃?
汴京离临安并不是地球和月球的距离,这边的情况哪里能瞒得住人?一旦传到临安,东寂必然会采取行动,到时候正如辜二所说,如今这些汴京的禁军,到底有几个是忠于萧乾的人,他们哪里还有命离开?
“我们,不会是跑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