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东线。
倾盆大雨,瓢泼也似地倾泻下来。白茫茫的雨水,连天接地的,恍如天河倒灌,乱响成一片。从墙头、帐篷、树梢上跌落,冒着泡儿,汇聚成溪、成一条条急流的河。举目都是水,遍地都是水。
天空的云,压得很低,好似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上午的光景,阴沉沉的,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视线,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
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城池,黑乎乎的,只见个轮廓。不时有电光如同火蛇,撕裂天空,一闪而逝。咆哮的雷声滚过云层,夹带着震耳欲聋的霹雳,令人觉得,那山峦与那城池,在这天地神威之下,好像都是岌岌可危。
这雨,从昨天就开始下了。下了一天一夜,不见有丝毫的停顿,反而越下越大。
受雨水的冲击,山上有大块大块的泥土崩落,化成泥流,肆意流淌,驿道早就泥泞不堪,人马踩踏上去,能陷下去小半截子腿。许多的树木,遭了雷劈,横七竖八地栽到了路上,越发使得道路阻塞,令人难以行走。
文川城外,海东军队的大营。
李和尚掀开牛皮帅帐的帘幕,往外看去。风急雨密,豆大的雨滴见缝插针似的,迎头扑面地浇了他半身,冰凉浸骨。他打了个冷战,急忙缩回去,摘下头盔,摸了摸光头,顺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喃喃地咒骂了一句:“贼老天,一场泼雨,下个不住。下的这般大,得了颠症不成?”
一下雨,天气就潮湿。帐中烧了火炭,以祛除湿气。
七八个万户、千户服色的将校聚集火盆周围,有两个大概是才冒雨而来的,脱去了衣服,赤条条地正在烤火。其中一人说道:“可不是,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俺刚才巡逻营寨,西边还好,东边近海、地势低,弟兄们帐篷里,积满了水,倒不及。”
边儿上一人接口说道:“好在当初扎营,选的地方不错。要不然,何止帐篷里积水,没准儿,整座军营都要被淹了。就在昨天,俺去盘龙山看放的战马,见临江的村寨,有的都发了水患。”
这人也是光头,乃李和尚的师弟,名叫李子简的。李和尚闻听,着急问道:“临江的村寨?……,盘龙山呢?水情怎样?放在那里的马匹,不碍事吧?”
文川西边有条江河,名叫配歧伊川,流经盘龙山。
李子简一边儿拧衣服上的水,一边儿回答:“盘龙山不碍事,就是雨大,带落了不少的泥土。为保险起见,俺已经吩咐过看养战马的士卒,换个地方放养。免得山石跌落,没开战,先伤了军马。”
李和尚点了点头,稍微放心。
他本为骑军出身,对骏马的喜好已经近乎本能,此次带军,虽骑兵不多,主为步卒,但也正因为此,数目不多的战马就更成了他的宝贝。
李子简拧干了衣服,搭在火盆上,侧耳聆听片刻雨声,脸上带点忧虑,说道:“咱出军的时候,大将军有命令,给了咱一个月的时间,叫咱们以战代练,好生操练新军,以备大用。同时,做出全力进攻的架势,以吸引南高丽的视线,掩护西线的行动。俺看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如果因此完成不了大将军的命令,耽误了整个的战事,可就麻烦了。”
“我军自半月前全线出击,旬日内,已经连克高原等城,要说,声势已然做的不小了。何况,春天的雨,下不长。这雨又来的这样猛烈,或许用不了两三天,就放晴了。大将军的命令,不愁完不成。二师兄何必忧虑?”
李和尚麾下,很多和尚出身的,说话的这个人,姓黄,论辈分,该叫李和尚两人为师兄。李和尚为大师兄,李子简就是二师兄。帐内皆李和尚的心腹,并非正式场合,他用私下的称呼,显得亲切。
又有一人点头说道:“老黄言之有理。李二将军,以俺看来,其实这雨下的也并非全是坏处。文川不比高原,城池大,百姓多,粮草足,原本守军就不少,新近又有高丽南边诸道的军马入驻,可谓兵强马壮。咱虽不惧它,但军中毕竟多为新卒,连经激战,早已疲惫,借下雨,休养一下,也是好的。正好养精蓄锐,有利来日的再战。”
李子简道:“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你却没有看到。俺之所以忧虑,新卒太多,也正是一个原因。”
李和尚迷惑不解:“此话怎讲?”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新卒打仗,凭借的是一时之勇。他们训练不足,半个月来,已伤亡近千人,耽搁的时间若久,叫他们回过神来,难免没了勇气,胆怯惧战。对日后攻城,恐怕反而不利。”
他的分析很有道理。
李和尚摸着光头,在帐内转了两圈,道:“那该如何是好?冒雨攻城么?”再转到帐前,撩起帐幕,看了一眼,雨势丝毫不见变弱,连连摇头。这样大的风雨,别说攻城,行走都艰难。更别提城墙湿滑,视野狭窄,火器、弓矢没法儿发射。攻城,肯定不行。
“天公不美,咱又能有甚么办法?人力胜不了天,耐心等待就是。大将军一向开明,定会体谅,料来不会因此而怪罪大师兄的。”
帅帐外,营中过道满是积水。沿着帅帐,垒了一圈儿土、石,作为阻隔。积水蓄得高了,漫过来,湿透了帐内地面,坑洼处,形成了好多的水洼。李和尚不小心踏入里边,亏得穿的皮靴,没有被浸湿,只是溅了盔甲上许多的泥水。
他不高兴地喊道:“李四、李四!你垒的甚么挡水?过来,再垒垒!找点石灰、柴灰,把帐里边也给俺好好撒上一撒。”
李四是他的亲兵队长,冒雨守在帐外,听见吩咐,大声地应了,指挥人重新加高挡水,随后取了石灰与柴灰,细细撒在帐内。他盔甲上有水,撒到哪儿,滴到哪儿,弄的地上东一片白,西一片黑。
李和尚看见了,愈加不爽,抬起一脚,踹在李四的屁股上,骂道:“笨手笨脚!你当老子的帅帐是什么?花猫的脸儿么?叫你来撒灰,你倒好,开颜料铺?这点儿活儿都干不好,要你有什么用处?”连着踹了几脚。
李四皮厚,嬉皮笑脸:“知道将军烦躁,小的这身皮肉,就随了将军,任打任骂,给将军息怒,也是它的福气。”
李和尚治军,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欢喜勇悍之辈,一个是对亲信人很宽松。李四既勇,又是亲信,故而,并不怕他。李子简啼笑皆非,拉住了李和尚,劝道:“师兄和他生气,有何用处?下雨的是老天爷,又不是李四。”撵李四,“灰撒得差不多了,还不快走?帐内用不着你了。”
李四嬉笑着奔出帐外。
李和尚兀自不肯罢休,恨恨道:“瞧他那没皮没脸的样子,真是老和尚的木鱼,--天生挨揍的货。”李四奔跑间,没注意,带倒了两块挡水的石头,帐外的积水顿时找着了宣泄口,眨眼间,流满帐内,足有半指深。
石灰、柴灰泛起来,并及木炭的炭黑,一时间,帐内狼藉不堪。
李四大叫一声,心道:“苦也!”知道惹了祸。要在李和尚高兴时,或许会一笑置之;放到现在,正赶上他焦躁,一顿鞭子少不了了。李和尚果然勃然大怒,怒气冲头,他揍人,素来不挑剔工具,从来都是拿起什么,就用什么。这会儿,手头没鞭子,他直接掂起头盔,跳起脚来,就要冲出去。
李子简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水流,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抬起头,喜色满面,叫道:“师兄!俺有计了,即便雨水不停,也可破城!……,不,不是雨水不停。应该说,雨水下的越大,破城的把握就越大。”
“甚么?”
“说三分里,有一回书,叫做关云长水淹七军。师兄,你可听过么?”
“关?关?……”李和尚愕然,顺着李子简的视线,看向决堤的挡水石头。他人不笨,很快恍然醒悟,不由转怒为喜,又惊又喜,心头砰砰乱跳,道:“你是说,你是说?……,哎呀,这可成么?”
“怎的不成?”
“你细细道来。”
“或许今日不成,也许明日依然不成。但只要这雨水,按眼下的势头下下去,至多三天,文川城南的江水必然暴涨。那文川城,虽有两次增高,奈何原本城池太低,顾及不到的地方有,最低处,才两丈高下。
“我军可于江水上游,截流蓄之,待水势一满,即开堤放水,因势利导,顺其低矮之处,淹灌入城。若是仍然不足,城东近海,只三十里,数日便可挖掘成一条引水渠道,汇集一处。轻巧巧,水淹七军!”
帐中诸将,有惊、有骇,黄万户道:“文川城里,军民数万。这城要是一被淹没,那几万男女妇孺可就,……”纵然他还俗已久,沙场上杀人如麻,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忘了许久的“阿弥陀佛”险些脱口而出。
李和尚浑若未闻,他反手抓住李子简的手,急切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李子简昨天才远远观望过江水,微一沉吟,即心中有数,说道:“雨若下足三天,加上海水西引,不敢说十成十,有八分的把握。”
战场上的事儿,瞬息万变。八分的把握,就可以说十拿九稳了。李和尚喜不自胜,道:“好,好,好!”连道了三个“好”字,喜欢的几乎雀跃。他点着李子简,大笑道:“俗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好你个李子简,出的一个好计谋!……哎哟,哎哟。”
却是一高兴,忘了手中提的头盔,失手掉下,砸在了他的脚上。头盔是铁制的,很重,痛的他挤眉弄眼,又是呼痛,又是大笑,抓耳挠腮,模样极为可笑。
黄万户犹豫了下,道:“挖掘引水渠道,引海水西来,工程浩大,又有大风大雨,我军士卒没有经验,难以卒成。而且,若被城中知晓,高丽人必做防备。如此一来,此举成与不成,尚在两可。请师兄斟酌。”
李和尚斜斜瞅他一眼,啐了口,道:“尚在两可?大将军有句话,常常教训俺等。你可知道,是怎么说的么?”
“不知。”
“‘不去做,怎知成不成?’大将军的原话如此,有没有道理?”
“是,是。有道理,有道理。”
“哼哼。有道理就行。……,贼老天,天助我也!黄万户,你可记得了,瞻前顾后,做不得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