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不语一样早就是谢莫如的铁杆,他也紧跟着上前。之后就是贺菩,邱山,这二人皆是仁宗皇帝时提拔起来的老臣了。最后,葛澜宋令看向韦相,他三人皆是先帝的老师。韦相大颗大颗的泪水自那沟壑纵横的脸上滚下,沾湿了前襟,韦相问谢莫如,“他日于先帝地下相逢,要如何面见先帝呢?”
谢莫如淡淡道,“无愧于心,自可相见。”
韦相俯身一礼,“臣有负先帝重托,请乞骸骨。”
谢莫如冷声道,“准了。”
葛澜宋令二人都才六十出头,还能再干几年,他俩虽也对元宁帝失望,但并不想致仕,二人对视片刻,亦对谢莫如行过大礼,“臣等亦愿追随娘娘。”
一夕之间,便是风云变幻。
谢莫如并没有什么赐死曹太后之前再去瞧她一眼的烂好心肠,在谢莫如眼中,曹太后很久之前就是个死人了。倒是元宁帝请杜鹃带话,说是愿意放弃帝位,换得母亲性命。
谢莫如感慨,“不知当年太宗皇帝是如何哀求辅圣公主留胡氏一条命的。”
杜鹃便明白谢莫如的意思了,当年,辅圣公主的确是替太宗皇帝求情了,胡氏,也保全了性命,但,这母子二人是如何回报辅圣公主的呢?
谢莫如决不会走辅圣公主的老路的。
曹太后死前如何的怨毒,谢莫如也不知道,谢莫如只需要知道曹太后顺利往生就够了。
今夜,是多少人无眠的夜晚。
穆熠在他娘的宫里好半天,脸色才恢复了血色。戚贵太妃等人早各回各宫了,她们被要求不能到处走动,故而,也不知外头的消息。这个时候,没人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外头打听消息。戚贵太妃一直紧紧握着儿子的手,直到天色将晚,才有慈恩宫的口谕晓谕后宫:曹氏大逆不道,废太后位,赐死,贬为庶民,不可安葬妃子园。
戚贵太妃这一口气方缓缓了呼了出去,她问近身宫人道,“陛下呢?太皇太后如何安排陛下的?”曹太后都赐死了,戚贵太妃不信谢太皇太后会留着元宁帝。元宁帝不算明君,但,他之所以会被曹家左右,很大原因就是,他是个孝子,什么都听他娘的。就因为元宁帝耳根子软,所以,也就养大了曹太后的心,她总觉着,自己儿子是皇帝,自己是皇帝生母……
谢太皇太后会不留此把柄的。
戚贵太妃期待的看向自己的心腹宫人,曹太后一死,谢太皇太后必定会废了元宁帝,元宁帝一去,先帝诸子间便以她的儿子为长,太皇太后平日里对穆熠也是偏爱的。戚贵太妃不会如曹太后那般对太皇太后不敬,甚至,她不做太后都可以,但是……她不能再让儿子错过了……
结果,那宫人微微摇头,“婢女未曾听闻陛下如何。”
穆熠低呼,“母亲?”
戚贵太妃镇定的打发了宫人下去,悄与儿子道,“如果没这个机会,我不会让你争。但你是陛下之外的,你们兄弟中最大的孩子了。阿熠啊,你要记得孝顺你皇祖母啊。”
“我晓得。”穆熠低声道,“母妃你不要想太多。皇祖母的口谕,只说是曹娘娘大逆不道,并未提皇兄。母亲,这宫里,到底是皇祖母说了算的。我孝顺皇祖母,是真心孝顺,不是为着别个,那些东西。”
“我晓得,我晓得。”戚贵太妃拍拍儿子的手,道,“今儿可是你皇祖母千秋万寿的日子,哎,出这样的事,哎,她老人家心里还不知要如何呢?阿熠,你是个实心的孩子,你皇祖母大概就喜欢你这一点吧。”
“嗯,皇祖母也说实心好。”
戚贵太妃掩下心中焦虑,笑道,“这就很好。”又问他,“和顺大长公主的府邸,修建的如何了?”
“年前肯定能修好。”
“这就好,你渐渐大了,以后要是当差,也要这样认真才行啊。”
穆熠正色应了。
戚贵太妃叮嘱了他一篇话,方令他去休息了。
三皇子生母骆太婕妤听闻曹太后被赐死之事后,先是吓个半死,不料,一时苏太后命人传她母子二人过去说了会儿话,苏太后很是温言安慰了骆太婕妤与三皇子几句,晚上还特意赏了几盘菜给母子二人。骆太婕妤颇是受宠若惊。
苏太后却是在问心腹宫人小澄,“有没有打听出曹庶人为何这般失心疯的要毒杀母后?”说到这事,苏太后亦颇为后怕。她在宫中立足全赖谢太皇太后庇护,倘真叫姓曹的害了谢太皇太后,就凭元宁帝,苏太后怕就要被曹太后压到头上到了。
小澄悄声道,“听说是因着当时曹宫人生下皇长子后,曹庶人想给曹宫人升位份,太皇太后不允,还说了,只要她老人家在一日,曹宫人就只能是个宫人。曹庶人便由此记恨了太皇太后,就想了这么个下毒的主意来。”
苏太后听得怒气上涌,怒道,“真个鬼迷心窍的东西,她也不想想,就她曹家那样的贱人,可配为帝王妃!别说母后看不上那样的贱人,我也看不上。这还亏得我没说过,倘要是我说了,今儿那毒酒说不得也有我一份儿呢。”
小澄连忙劝道,“娘娘何必与那罪妇一般见识,这也亏得太皇太后福气厚重,识破了那罪人的毒计。”
苏太后想到此事不禁庆幸,但,想到江行云直接带着黑甲卫在外侯着,就又觉着,此事,太皇太后怕是早有察觉,就等着曹庶人动手,然后,太皇太后一网打尽了。
苏太后叹口气,问,“皇帝怎么样了?”
小澄摇摇头,“实不知陛下如何,不过,听说,这……”小澄将声音压低,“听说此事与陛下的贴身内侍相关。”
苏太后脸色一变,如果牵连到元宁帝身边内侍,倘说元宁帝不知晓此事,多数人是不能信的。可苏太后怎么想,她虽一样不喜元宁帝对曹家的维护,可仍旧觉着,元宁帝不像能做出这样的事的人。而且,当时太皇太后将酒转赐元宁帝时,元宁帝过去接酒并无异色,倒是曹庶人惊慌之下洒了酒水。如果说元宁帝那无异色是装出来的,不,元宁帝还没这种道行。
苏太后念及元宁帝,又是一叹,想着曹庶人糊涂,终是带累了自己的儿子。
苏太后垂眸思量,她与戚贤太妃的观点一样,哪怕此事当真与元宁帝无关,但,太皇太后赐死其母,如何还会留着元宁帝呢?
苏太后想到元宁帝对自己虽不若曹庶人,到底也是恭敬的,不禁又是一叹。心思转念间,又想到了骆太婕妤生的三皇子来,三皇子较二皇子要小几岁,哎……终不是她的骨血,何况,亦不知太皇太后的心意。
此时此刻,多少权贵之家都在揣度谢太皇太后的心意。
如戚贵太妃的娘家戚氏家族,如苏太后的娘家承恩公府,甚至如文康大长公主府,还有谢太皇太后的娘家,谢家,此时同样不知谢莫如接下来将何去何从。
已过八旬的承恩公谢松坐在书房主位,他身畔的便是自己的弟弟宜安驸马谢柏,还有,留在帝都的长子谢芝,长孙谢永。谢松先说,“曹家的心也太大了。”虽然谢家也有些担心谢莫如接下来的选择,但,谢莫如是胜者,不论她做何抉择,谢家身为她的母族,眼下只有更加显耀的,要担心,也是日后的事。只是,曹太后此举,令人恼火。倘真令曹太后得惩,凭曹太后与谢莫如在宫里的恩怨,谢莫如一去,曹太后接下来必要报复谢家的。
所以,谢松接下来的话就是,“曹庶人也是死有余辜。”
谢松道,“只是不知娘娘接下来的心意是哪一个了?”谢家凭借谢莫如,谢莫如在一日,谢家无忧一日。但,谢家同样关心接下来的帝位人选。曹庶人都杀了,元宁帝又不是什么明君,杀母之仇在前,谢莫如留下元宁帝的可能性很小。
谢柏道,“倘娘娘要行废立之事,祸不在眼前,怕在将来啊。”
谢松亦知此理,谢莫如自己是无妨的,谢莫如是仁宗皇帝的发妻,正经写进宗法的皇后,现在也是太皇太后。谢柏说的祸,也不是谢莫如的祸,而是谢家的祸啊。如今,谢家沾谢莫如的光,将来,在谢莫如百年之后,后世之君怕要忌惮谢氏女子或者谢家的。
谢松道,“倘不行废立,只怕死灰复燃。”谁知道元宁帝以后会怎么着呢。曹家不必考虑,曹家已是完了的,当时参加宫里千秋寿宴的曹家男人们,直接就被江行云带的人给抓小鸡似的抓了出去,至于曹家,也就是早死晚死的事儿了。
谢家商量一回,也商量不出个子丑寅卯,只得各去歇了。
还有,今日全城戒严,亏得谢柏是个姓谢的,不然,他现在都不好上街。
主持全城戒严的禁卫大将军李宣更是个七上八下的,他也去吃寿宴了,可他这个大将军同样被江行云的人与诸臣围在了昭德殿,最后,还是江行云放他出去全城戒严的。李宣真是愁死了,一会儿想着,太皇太后不知有没有事,一会儿想着,这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一会儿又想,唉,这朝廷以后真不知是个什么鸟样,家里母亲可好,妻子可好?他娘他媳妇都是皇室公主,太皇太后若想成事,宗室公主是有发言权的,还有他娘的脾气,李宣还很不放心哩。可怜这孩子根本不知道,他娘已经在谢莫如面前表过态了。
李宣担心的一宿没阖眼,第二天他哥李九江早朝时还很好心的给他带了早餐,李宣忙问他哥如何了。李九江道,“放心吧,把城里先稳住,不会有什么事的。”
李宣便知道,大事已定。
李宣叹道,“那陛下呢?”
李九江道,“陛下龙体有恙,迁宫休养。”
李宣再未多问,可见元宁帝近期是没什么事的。
当天大朝会,上面坐着的就换了谢莫如。谢莫如未坐皇帝的龙椅,只是命人在龙椅一畔加了张宝座罢了,殿中大员,多有幸昨日参加谢莫如昨日的千秋寿宴,对于昨日发生的事,亲自经历的,自然知晓,就是有些小官儿不知道的,经昨天一夜,该知道的也都知道的。
谢莫如先是令三司宣读昨日曹庶人毒杀她的调查结果,因是三司亲自调查,而三司的气节,在朝中也是经当日曹廷一案检验过的。但,这事,哪怕听说了知道了亲历了,此刻听来,诸多官员犹觉着不可思议。曹庶人是谁,那是先帝的妃嫔,因育有元宁帝有功,破例升了太后位。就是升了太后,这也是谢太皇太后的儿媳妇,儿媳妇毒杀婆婆,真是闻所未闻的歹毒之人哪。
所以,谢莫如要求夷曹斌三族,这样的判决,都没人为曹家求个情。当然,求情也晚了,昨天李九江就把曹家给干掉了。并且,曹家在外为官的子弟,李九江为吏部尚书,也都是记录在册的,昨日抓曹氏族人来帝都的旨意就已下达。说来还得感谢曹斌,他以前曾开出过名单,曹家要紧的子弟,亲近的姻亲,党羽,都在那名单之上。
而且,有人觉着,依着谢莫如的性子,竟没把曹家诛九族,这已是留有情面了。
第二件事就是韦相致仕之事,此事,谢莫如也允了,不过知会朝中一声,谢莫如直接任命柳扶风继任为首辅。论资历,论官阶,论忠心,柳扶风都够的。不过,柳扶风还是东穆开国以来,第一位以武官起家,后转任文官,最后登上首辅之位首辅呢。
第三件事,则是元宁帝染病,之后,政务决于慈恩宫与内阁。
这三件事,如果换个人来说,估计朝中早嚷嚷起来了,但谢莫如过来说,朝中连最讨人厌的御史也不敢有微辞,或者是谢莫如威仪慑人,或者是谢莫如是受害者……真是,哪怕那些骨头最硬的清流,想一想,当朝太皇太后竟被毒杀,而且,毒杀她的还是皇帝生母。这事儿,搁谁,谁能忍哪。
大家心知肚明,谢莫如已是斗争的胜出者。
她从道义,从实力,完完全全的击败了曹家,曹太后,连带着元宁帝,亦受此牵连,不得不退出这至尊的权利场。
谢莫如的千秋一过,谢莫如命礼部内务司准备移驾汤泉宫的事,或许是在仁宗皇帝时养成的习惯,帝都的冬天,谢莫如都喜欢在汤泉宫度过。
待到了梅花盛开的时间,她还会去万梅宫,办上一两场赏花宴。
戚老夫人感慨道,“记得小时候,我同母亲有幸受邀来此参加辅圣公主的赏梅宴,一晃六十年了,万梅宫的热闹,更胜往昔。”
当下便有许多上了年纪的诰命们附和,随着谢莫如的掌权,辅圣公主也再不是不能提的话题,多少人乐意在谢太皇太后面前提起辅圣公主,以证明,她们的家族与辅圣公主都是关系极好的。
听到这样的话时,谢莫如多是只笑不语的。
她在万梅宫开赏花宴,并不是要纪念谁,也不是相证明什么,就如她先前对太宗皇帝说的话一般,“辅圣公主求仁得仁罢了。”
谢莫如出生时,辅圣公主已过逝,她未见过她,也不了解她。
她不了解她,亦不怀念她。
她住在万梅宫,只因为,她喜欢这里。
谢莫如披一袭玄底紫纹的鹤氅,不远处,谢柏在宜安公主耳边说些什么,老夫老妻,于梅林中携手而行。李九江不知何时走到谢莫如身畔,顺着谢莫如的视线看过去,李九江也看到了谢柏与宜安公主。
李九江道,“娘娘。”
谢莫如回头,“九江。”
李九江手里捧着一幅画,道,“这是臣今年献给娘娘的寿礼。”
紫藤欲上前相接,谢莫如摆摆手,令紫藤退下,亲手接过李九江手里的画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