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哪怕是朔、望大朝会,倾听京城大小百官叽喳不停的声音,还是繁琐复杂的祭祀大典,朝天神三跪九叩,也没像今日这般令人心力交瘁。
大典之上,来使长篇大论,在众人面前,直述来意,坦言两国为灭敌寇而结识沈卫,国君意外得见长公主之颜,坠入相思,故望两国交好,望圣上圆其心愿,望以和亲为两国友好邦交画上完美的止戈符。
百官无不震惊。
长公主作为毒杀圣上未遂的主谋,已是瓮中里的鳖,虽然圣上以证据还不全为由,未盖棺定论,但她活罪是逃不了的。而今西疆国却以抛出橄榄枝的形式,向长公主伸出手,那圣上该如何做?是要铁面无私地折断橄榄枝,还是顺理成章地让这双手抱得美人归?
凝重的空气化不开百官焦急的心,她迎着百官睁圆的双眼,热汗淋漓地板着张脸,绷出严肃的线条,照本宣科,将君泠崖给她安排好的谱一一道尽。她称长公主是戴罪之身,又称两国和亲的趋势势不可挡,那般连篇累牍那般义正言辞,只有轻飘飘的一句“柔成长公主乃戴罪之身,但若有幸为两国邦交而牺牲小我利益,朕便免其罪,但若长公主远嫁后,有违律法,则依律论处”提及百官最关心的焦点。
百官瞠目结舌,将眼睛揉了又揉,看龙椅上那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不肯相信这还是那个傻里傻气的痴儿——还是那张貌美的脸,只是面上添了威严的神情,嘴里添了伶俐的口齿,完全便是先皇附体,再世而来。
一众目瞪口呆的百官里,只有君泠崖看着她额上争相冒出的热汗,脸上透出一丝紧张。今日大典,来使与朝臣的黑脑勺一列列数过去,都有不下百个,更遑论宫外还有千万被她掌握着命运的子民,这样的压力对她而言确实太重了,每一项都是对她演技和忍耐力的重大挑战。
但先皇既然将她架到了龙椅上,便注定她身不由己。
经由这一事,沈卫更笃定圣上是装疯卖傻,一待敲定了和亲事宜后,他赶忙回府,将今日大典上的发现告知张简。后来两人不知私底下商议了什么,只见当夜的宫宴上,沈卫愁眉不展,不住地往圣上的龙颜上看,像是要硬生生从中看出一条龙纹来。
其实张简打的什么主意,君泠崖早从探子口中知道了一二。想与国君攀关系,想救出李灵月,这算盘是打得好,可惜他们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他的火眼金睛盯着。
他正愁没地方塞李灵月这个时刻惦记圣上性命的小人,正好当做个礼物送给表面温和无害,实际上残暴不仁的西疆国国君,届时李灵月出了什么岔子,影响到两国关系,他就可拿此事做些文章了。
次日晚上,他以圣上的名义邀沈卫进宫,以一杯酒释了沈卫的兵权,理由还很理所当然,让人找不到一点儿不妥:“沈老将军年事已高,当回京坐享清福,将机会让给年轻人。”一句话,将沈卫逍遥前半生的权力剥夺,只剩一个空壳子。
后日,册封沈卫为定国公,食邑三千户,从一品。沈卫与张简都出乎意料,本以为驱逐敌寇,还促成了两国之间的好事,沈卫立下大功,应当得到重用,谁知结局却截然相反。用沈卫的话说,就是明为升官,实为贬谪,定国公这虚衔不过是个只拿俸禄、不事生产,还连封地都不能出的酒囊饭袋,哪比得上战场快意杀敌,以敌人头颅定功绩来得逍遥?好不容易重返沙场,快意恩仇,又被打入深渊,连原本仅有的兵权都双手奉上,归还天子,这种苦,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惜他做了齐王的棋子,而张简背后牵涉太深,君泠崖需要留张简一条命,一步一步地铲除势力,因而他只能受委屈了。
和亲敲定后,大小事宜就紧锣密鼓地筹办中。
李千落摸了摸怀里的阿挠,歪头歪脑地看着张罗嫁妆的宫人们,她看到那些人从早到晚,提着一箱又一箱“自己”赏赐的东西出入皇姐的寝宫,不大的寝宫都被撑得满满当当,金光闪亮的首饰与瓷器一溜眼看过去,琳琅满目,都说不出名字来,眼都给看花了。她好奇地问梅月:“好多好多东西,这都是什么呀?”
梅月含笑告诉她:“这都是嫁妆,两人成亲,男子要出彩礼,女子要出嫁妆。”
“那我以后嫁人了,是不是也要出嫁妆呀?”她很快领悟道。
“是极。”
“啊,要送好多好多东西哦,我可以不送么?”她眨眨眼睛,天真地问。
“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若是不送,会很失礼。”梅月解释道。
她惊呼道:“啊,这么麻烦,那我不嫁行不行?”
“这……”梅月的脑子运转速度都快比不上她了,哭笑不得地道,“男婚女嫁,是天经地义之事,您已过及笄的年纪,其实是当嫁了,只是近来齐王叛党的余波还未歇,被暂时搁下罢了。是了圣上,”她转移话题道,“您近来可有欢喜之人,若是有钟意的,不妨跟奴说说?”
“欢喜的人……”她一手点上唇间,苦恼地皱着眉头想了想,北斯是坏人,我不喜欢他。那还有谁……
“圣上,您可有想相伴一生的人?”梅月的眼里浮动流光,泛开的光芒里流动着不可捉摸的期盼,“见不到他时,会心伤,见到他时,会开心,想每时每刻都跟他在一块?”
想跟他在一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