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极为自然,仿佛在寻常不过,然而听到傅少棠耳中,却是心中一窒,持碗之手也忍不住轻颤。
那时他问为何他孱弱如斯,顾雪衣答道少时不易。这应是多少无奈与艰难,放到眼下这般,习惯成自然!
这一身伤痕皆是佐证,然而先时纵然亲眼所见,心中也无波动,此刻单听这般平静语气,却已经是五味陈杂。
他不是不怕苦的,只是就连汤药的苦涩,于他来说都是遥不可及。是以能够接触到时只有珍惜,一点苦涩反而于他弥足珍贵。
傅少棠默然将汤匙递到少年唇边,这一次,却不见他喝下。少年声音轻软,如静夜里一点灯火暖融:“公子怎么了?我并不怕苦的,以前习惯了……”
似是察觉了他的心绪,顾雪衣艰难的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笨拙懊恼:“早知道公子会这般,我就不说了,我不是特意说出来,想要博得公子怜悯的……”
“我知道。”
“公子是为了我好,我一直都知晓的。”
“嗯。”
一人喂,一人喝,不多时,一大碗浓稠药汁,便已经见底。
顾雪衣一身心神疲惫,早已困乏,却犹自支撑着,不肯闭眼。傅少棠贴了贴他的额头,知晓并未发烧,方才松了口气:“困了么,睡罢。”
他见顾雪衣眼睛睁大,打了个呵欠,又摇头否认,以为他是害怕,于是便将少年按回到床榻上:“我守着你。”
“公子不歇息么?”
傅少棠莞尔,他们自君山下来时是半夜,这一回收拾不过半天工夫,窗外日头尚未落下。他是习武之人,精力较之常人好上不少,并不觉得困乏。
然而顾雪衣眼巴巴望着他,眼底渴望欲语还休,终于还是不忍,除了鞋袜、外衣,便到床上躺着。
小心靠着少年身躯,将真气不断度入,替他护住心脉。虽然比不上灵力,但是世间救人之法,大多殊途同归。
耳边少年呼吸渐渐平缓,傅少棠正欲起来,却听到顾雪衣声音:“公子你什么都不问么?”
起身的动作登时顿住,他侧眸去看他,明珠幽光下,顾雪衣双瞳湿润,如蒙着层薄薄雾气。
“你愿说?”
他心里确然有千般疑问,然而一路同行,已然解开十之*。自君山上将少年救下之后,余下一二,于他,也再不重要。
“如果是公子,我愿意的……”
静夜里听来,宛如叹息。
他终于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愿意将迷雾下的真相袒露出来,这一点几乎要让人惊讶到了极致,傅少棠不会忘记,少年自身有多么小心翼翼。
然而在君山巅顶上,他已经在他面前哭过,任由泪水转冷,凝成珠粒。
一点最大的秘密已然在之前无声无息地向他袒露,此刻不过要将所有都剖白给他看。
只要他愿意问,那么他便愿意答。
明珠下少年肤光皎洁,似无瑕的昆山美玉,包裹在玉质外的粗劣杂志被剥去后,终于现出其中莹润的光彩。
手旁躯体伤痕累累,然而触摸到其上,却是不可思议的细腻。
那层伪装的表象终于被他亲手剥下,现出柔嫩而炽热的内里。选择权在出口的刹那就已经交予他,只等待他最后的回答。
进,还是退?
自明月楼内相逢的初始,再到君山巅顶这一番争端,说来变故颇多,但也不过是短短一段时日。然而相逢之日、相伴之时,他从未想过,会走到如今这般境地。
彼时一人天之骄子,一人零落入尘;一人遭受折辱,一人远远相看;一人随意相救,尔后弃之不顾,一人却说滴水涌泉,甘愿以死相报。
他从不信世上会有这般无端的纠葛,然而顾雪衣却已然出现在他身边。
四下里一时悄然无声,少年雾般瞳子依旧凝视于他,从来不曾退却。仿佛等不到答案,便不会退缩分毫,即使这般姿势,会消磨他所有力量。
少时前往东莱、南荒的诸多记忆在这时浮出水面,最后定格在眼前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