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有六七个壮年男子或站或坐,仅点有一盏光线极其微弱的油灯,差不多等于是伸手不见五指,但久经类似场面的孔四贞还是很快就辨认出来,今天自己见过的杨起隆和焦三等人都在其中。当下孔四贞笑笑,冲坐在桌旁的杨起隆问道:“杨大哥,既然你让人松开了我,是不是已经发现我并没有带帮手来了?”
杨起隆沉默,半晌才点点头,承认孔四贞所言不差,又让人给孔四贞让了一个座位,招呼道:“四格格,过来随便吃点吧,粗茶淡饭,不要嫌弃。”
“谢了。”孔四贞嫣然一笑,轻快的走到杨起隆的对面,拿起桌上放置的碗筷,埋头吃起杨起隆给自己准备的咸菜糙米饭。杨起隆则默默注视孔四贞的一举一动,直到许久后,杨起隆才低声问道:“四格格,你就不怕我们在饭菜里下毒?”
“你们为什么要下毒?”孔四贞含糊着反问道:“我对你们没有半点恶意,还对你们有很大用处,你们为什么要下毒杀我?”
杨起隆点头,平凡的脸庞上也终于露出些轻松笑容,说道:“四格格,这么说来,你真是已经痛改前非,准备弃暗投明,将功赎罪帮我们的忙了?”
孔四贞停住筷子,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才低声说道:“我没有弃暗投明的机会了,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义父的事,已经没脸再求义父重新承认我这个女儿了,更没脸再去见他老人家了。不过帮你们的忙,倒是可以帮上一点。”
说着,孔四贞从内衣夹层中拿出一张纸,扔到杨起隆面前,低声说道:“拿去吧,十三衙门混入你们队伍的名单,还有名单被十三衙门收买的叛徒名单,别急着动手,我相信以你的聪明,一定会有办法从上面弄到更多的东西。不然的话,我们十三衙门也不会到现在都不敢肯定,你杨大哥就是义父的人,还是义父在京城的密探领头人。”
“多谢四格格。”杨起隆大喜,赶紧将那张名单珍而重之的藏到怀里,又关心的问道:“四格格,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在了完这个心愿之前,我还会冒险潜伏在满狗队伍里。”孔四贞顺口答道:“所以,约好一个联系的法子吧,以后遇上紧急情况,我会尽量帮你们。”
“多谢,真的多谢了。”杨起隆大喜过望,又叮嘱道:“四格格,那你也要千万小心,满狗歼诈异常,要是发现你倒向我们,那我们可是连救你的资格和办法都没有。”
“多谢杨大哥关心,我会小心的。”孔四贞轻声回答,又惨笑道:“不过也没多大关系,反正我现在除了所剩已经不多的良心,也没什么可以损失的了,就算有什么意外,这条命,满狗想拿去就拿去吧。”
“四格格,到底出什么事了?”杨起隆惊讶问道:“你怎么会改变这么大,还这么想?我记得世子爷曾经痛心疾首的说过,你已经无可救药了,到底是谁把你变成了这样?”
孔四贞沉默,许久后才低声说道:“杨大哥,这个问题,我不回答可以吗?”
“如果涉及四格格的隐私和伤心往事,那我当然不敢追问。”杨起隆还算通情达理,很快就放过了孔四贞。
“多谢。”孔四贞轻声道谢,又低声说道:“杨大哥,你在工部员外郎周全友的府里,有一个叫黄吉的弟兄吧?他的事已经被周全友发现了,昨天晚上秘密告到了顺天府,被我借口放长线钓大鱼压了下来,叫他尽快走,我在他身边安排了两个十三衙门的人盯着,你们要小心。”
“黄吉暴露了?”杨起隆吓了一大跳,赶紧向孔四贞拱手道谢,“多谢四格格救命大恩,实不相瞒,黄吉不仅知道我的情况,甚至还知道我们的秘密武库位置!如果不是四格格仗义相救,我们这一次可就要吐血了。”
“小事一桩,杨大哥不必客气。”孔四贞随意笑笑,被杨起隆挑起的伤心往事却始终压在心头,让孔四贞心头沉甸甸的难以释怀。
“对了,四格格,还有一件事要向你请教。”杨起隆忽然又想起一事,忙又问道:“十天之前,曾经有一个老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和一队家丁来到大觉寺,在寺中盘桓良久,我发现她的家丁好象都有武艺,是不是你们安排了来刺探我们的?”
“没有啊?”孔四贞有些惊讶,答道:“汤台山这一带地处偏僻,我并没有安排过多的人手监视这里,更没有安排这样的队伍过来刺探。”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杨起隆更是惊讶的问道。
“那纯粹是巧合。”孔四贞如实答道:“我知道你在这里,还是在四天前,十三衙门一个以买卖中人为掩护的探子报告给我的。你因为曾经出面替世兄买了两间店铺开八旗福寿膏馆,被他盯上过,四天前他在大觉寺的粮菜采买队伍里见到了你,就跟踪到了这里,又向我报告了这事,被我给押了下来。其实我也不肯定你到底是不是义父的人,只是事情紧急,我又找不到办法把消息送给义父,就过来碰了碰运气,还好让我碰对了。”
“那就奇怪了?”杨起隆搔头说道:“那天,我发现那个老夫人进到大觉寺西侧配殿时,好奇过去看了看,结果马上被她藏在暗处的家丁发现,拉着我盘问了许久,吓得我赶紧躲到外面许久,直到昨天发现没有其他不对才回来。”
“或者是巧合吧。”孔四贞顺口说道:“这也是常有的事,满狗大户人家的福晋、侧福晋什么的,或是人老珠黄到外面偷情,或是因为争宠毒死了小妾丫鬟,怕遭报应到庙里祷告,这种情况,当然不允许你靠近。我安排十三衙门的人办差的时候,也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哦,原来是这样啊。”杨起隆松了口气,说道:“这样最好,当时可是把我吓得不清,心想那队人要是到我房间里搜查,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你也要小心,如果遇到我突然失踪或者连续两天没有公开露面的情况,那你马上得转移。”孔四贞叮嘱道:“十三衙门里,认识你的走狗也不是一个两个,要是我出了意外,你可就危险了。”
杨起隆大点其头,对孔四贞的叮嘱指点铭记在心。但就在这时候,孔四贞又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对了,杨大哥,刚才你说的那个老夫人,长什么模样?”
“六十来岁的年纪,衣着很华贵,圆脸,表情很慈祥,皱纹不算太多。”杨起隆回忆着答道:“对了,她没有裹脚,肯定不是汉人。”
“是蒙古人。”焦三插嘴,“她在大殿里对方丈说话的时候,我偶然听到一句,带着蒙古口音。”
“六十来岁?圆脸?表情慈祥话里带蒙古口音?”孔四贞有些疑惑,忽然心里又一动,猛的就站了起来,激动的追问道:“杨大哥,焦三哥,那么她身边,是不是随时不离一男一女两个仆人?男的五十来岁没有胡子,声音尖锐?女的年龄和她差不多,左脸颊下方还有一颗黑痣?”
“是有这么两个仆人,男的也没有胡子。”杨起隆和焦三一起点头,杨起隆又说道:“至于那个男仆人声音是否尖锐,还有那个女仆人脸是不是有痣,因为隔得实在太远,所以我就不知道了。”
孔四贞身体晃了一晃,险些摔倒,杨起隆赶紧把她搀住,关心问道:“四格格,你怎么了?是不是那里不舒服?”
“杨大哥……。”孔四贞并不急着回答杨起隆的问题,反过来拉着杨起隆的手,心脏跳得砰砰作响,几乎蹦出胸膛,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问道:“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在这座大觉寺里,是不是有一个叫行痴的和尚?四十来岁,脸瘦得象驴脸那么长,还有些龅牙,脸上坑坑洼洼的就象长了麻子一样?”
“有。”杨起隆飞快点头,答道:“听说他是从山西五台山来的,已经来了几年了,很少在大殿里露面,就连方丈都不敢对他大声说话,好象很有头脸。”
说到这,杨起隆也是猛然想起一事,忙补充道:“对了,那天那个老夫人,进的那个配殿,就是这个叫行痴的和尚住的地方。”
孔四贞脑袋又是一晕,差点就昏倒在杨起隆怀里,杨起隆赶紧将她扶紧时,孔四贞美目中泪水忍不住脱眶而出,哽咽道:“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原来,你就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就藏在我的身边……!”
“四格格,你在说什么?”杨起隆惊讶问道:“终于找到他了?这个行痴,是你什么人?”
“是把我害成这样的仇人。”孔四贞声音沙哑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在我十二岁时,就把我歼银的仇人,把我的嘴当夜壶用的仇人!也是你们的仇人!你们世子的仇人!平西王府的仇人!全天下汉人的仇人!!”
“他到底是谁?!”杨起隆压低声音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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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汤台山大觉寺有一个叫做行痴的中年僧人失踪。两天后,他的尸体在二十里外的密林之中被人发现,捆在树上的尸体被剥皮抽筋,枭首破肚,头颅心肝不知去向,全身关节被人生生扳断钳碎,肌肉被人一刀刀割下,下身被人用乱刀剁成肉酱,胸前挂有一牌,上面用血写着四个大字——罪有应得!
同一天,御前侍卫血洗大觉寺,全寺上下无一活命,全部被凌迟磔尸!
还是在同一天,气红了眼的康麻子传唤孔四贞出动所有十三衙门走狗搜查凶手时,这才发现孔四贞早已失踪,不知去向。康麻子出动无数人手搜查寻找,却始终渺无音讯,天涯海角,不见芳踪。
多年后,被生石灰腌制的行痴头颅心肝再现人间时,先后出现在了扬州、嘉定、昆山、江阴、常熟、兴安、大同、朔州、浑源、南京、南昌、南雄、潮州、广州……,等等等等数之不尽的华夏城池,所到之处,百姓争相投石淬唾,号哭震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