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勖面色凝重地点了下头道:“不错,俗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关陇门阀之势力日趋庞大,虽尚都算忠心,却渐有尾大不掉之势,陛下心中对此自是早就有数,试看今日之关中,一者授田渐不敷用,二来各门阀世家暗中私兼土地,又故意瞒报荫户,以偷逃征税,鱼肉乡里之事屡禁不绝,前番陇州杜家所为不过是浮出水面的一点残渣罢了,京师各门阀所作所为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先前之所以再三容忍,固然是君子之量大,也未必不是因关陇门阀势大而又无可替代之故罢了,可如今形势已变,一者太子殿下与长孙司徒为的门阀世家素来不睦,还有着重重旧怨,彼此间说是貌合神离也绝不为过,为保社稷之承继,圣上本就要做出个抉择,其二,安西一系人马军、政皆备,人才济济,再加上我朝自贞观十年以来,因书籍普及之故,民智渐开,科举渐盛,人才已是不缺,并非光靠关陇一系不可之时也,动手除患之时机算是已成熟,圣上之所以举棋不定,实非不能、不愿,而是不忍罢了,概因圣上念旧而已。”
“啊,小王,小王……”听完了苏勖的长篇大论,李泰已是面色惨白,冷汗淋漓,张大了嘴,口中胡乱地叨咕着,却啥有意义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呆愣了良久之后,突地精神一振,目光炯然地看着苏勖道:“姑父,既如此,您可有何教小王的?”
“圣心难测,老夫也不清楚圣上最终会作何选择。”苏勖沉吟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一方是情理,一方是故旧,圣上的决断不好下啊,圣意不明之际,我等之行止更得慎重些才是。”
“那,难不成小王只能坐看着小八在那儿搅风搅雨,我等却不能插手么?”一听“慎重”二字,李泰忍不住便叫了起来。
苏勖自是知晓李泰这些年来虽稳重了许多,可好胜之心却比往日更浓了几分,此时见其如此说法,已知李泰此番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了,心中暗自感叹不已,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老夫有二策可应对此事,其一,坐山观虎斗,任凭朝议如何激烈,殿下都不参与其中,待得圣意明晰之际,方才出手,若是陛下决意移民关东,殿下切不可急着表态,然可在暗中支持关中门阀,一来可搅乱其事,二来可结关中门阀之心,为将来之举措埋下个铺垫,若是陛下念旧,不忍伤了故旧之情份,殿下则可推波助澜一番,同样可得众门阀之心,此为上策;至于其二么,那就是鱼死网破的一搏了,搭了架子,摆开阵势,公然联合长孙司徒等众门阀势力,与太子殿下搏战朝堂,胜则恒胜,倘若败了,那殿下如今之地位必将不保,此策算是中策罢了,利弊皆大,如何抉择,殿下请自断之。”苏勖将话说透了之后,就不再开口,而是闭起了眼睛,连看都不再看李泰一眼了。
有的时候有得抉择比没得抉择来得痛苦了许多,按李泰的个性,他很想就此跟李贞拼了,若是能就此扳倒了李贞,在众关中门阀的压力下,或许李世民将不得不考虑再次换储的可能性,如此一来,他李泰未必就没有机会堂而皇之地登上太子的宝座,可若是败了呢?原本尚存的一丝希望就将从此化为泡影,而这是李泰万万不愿接受的结果,赌还是不堵?左右为难了良久之后,李泰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姑父既言慎重,那小王就取上策好了,且看看再说罢,只是不知老三那头……”
见李泰能按得下性子,接受了自己的提议,苏勖睁开了眼,赞许地看了李泰一眼,哈哈一笑道:“殿下有得选择,吴王殿下却没得选择,某料定其必然会站出来与太子殿下打擂台,到时候殿下只管先看热闹好了。”
“哦?此话怎讲?”李泰一听苏勖这话说得古怪,不由地好奇心起,紧赶着追问了一句。
苏勖微微一笑道:“某曾与叶侍郎坐而论道,熟知此子之不凡,某能算到的,想必瞒不过其,只不过双方之形势不同,抉择也就不同,而今张亮、张侍郎已归朝,算上吏部崔侍郎还有殿下手中的刑部以及老朽这个不中用的户部侍郎,我方在朝中之实力虽未复旧观,却已远在吴王之上矣,虽说都是以太子殿下为敌,却有个主次之分,如今我主而其次,为争夺主导权,吴王殿下已无从抉择矣。”
“啊,那……”李泰原本想说若是李泰跟长孙无忌勾搭上了,而己方却没有付诸行动,万一长孙无忌等关中门阀倒向吴王李恪,那可就彻底失算了,可话到了口边,却又强自忍了下来,只是狐疑地看着苏勖。
李泰虽没将话说完整,可哪能瞒得过心思敏锐的苏勖,然则苏勖并没有直接回答李泰的疑问,而是转开了话题道:“陛下非不知门阀之恶,能容之,心中却并非不恶之,抵触《移民疏》,关系到门阀的根基,他们反对自是必然之事,可别人要是参与进去,其用心能瞒得过陛下么?”
“怕是很难。”李泰对自家老爷子的心机手段领教得多了,哪会不清楚自家老爷子是个啥样的人,苏勖话音刚落,李泰立马摇着头接口回了一句。
“那不就对了,既然瞒不过陛下,那吴王此举必招陛下之怨,可惜啊,吴王要想有所作为,就算面前摆着的是鸩酒,他也得硬着头皮喝将下去,殿下何必跟着也喝上一回呢。”苏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答道。
“小王受教了,就依姑父的意思办罢,且看老三如何折腾去好了。”李泰将苏勖的话细细地想了一番,深以为然,这便恭敬地对苏勖行了个礼,应承了一句,而后便放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午时一过,风便停了,可雪却下得愈大了起来,雪花飘飘洒洒地落着,颇有种诗情画意的美感,然则此时冒着严寒端坐在长孙府后花园的一间小亭子中的长孙无忌与诸遂良两位朝中大佬却无心去欣赏这等美景,全都皱着眉头,一言不地对坐着,各自的脸上都满是担忧之色。
能让两位大佬忧愁成这样的,除了李贞所上的那道《移民疏》之外,怕也没有旁的事了——凭心而论,长孙无忌并非贪财之人,素来律己甚严,以长孙世家之富有,他自也不屑去做那等兼并良田、瞒报荫户的鄙夷勾当,整个长孙家族在这上头都干净得很,按说《移民疏》实行与否对于长孙世家来说,并无经济利益上的纠葛在,然则长孙世家乃是关陇世家之,诸般世家大体上都唯长孙世家马是瞻,这便使得长孙无忌无法在此事中置身度外,哪怕要得罪太子殿下或是遭圣上所忌,长孙无忌也必须要为整个关陇世家的利益出头去争上一番。
争固然是要争的,可问题是该如何争——长孙无忌为相多年,政务熟捻得很,又岂会不清楚那些个关陇门阀们私底下所搞出来的肮脏勾当,自也明白不对那些关陇门阀们加以整治的话,将来必有后患,然则长孙无忌更明白的是李贞此举恐怕不仅仅只是为了整治关陇门阀,更多的怕是要借此机会清理朝局,而这是长孙无忌绝对不愿看见的结果,两害相权取其轻,长孙无忌宁可将来再去慢慢调理关陇门阀,也绝不愿见到李贞这个野心勃勃的太子就此崛起,然则该如何对《移民疏》一事加以反击,却令长孙无忌头疼万分,与诸遂良商议了大半天了,却始终没个结果。
难,真的很难!面对着李贞所提出来的堂皇之理由,要想从法理上加以批驳着实太难了些,哪怕长孙无忌乃是唐律方面的专家,却也无法从《移民疏》本身找到可供攻击的靶子,这令长孙无忌徒呼奈何之余,也很有种无计可施之感。很显然,长孙无忌没辙的事情,诸遂良就更加找不到门路了,两位朝中大员面对着这么道难题,除了沉默以对之外,却也着实不知该说些啥才好了,然则,就在这等令人窒息的尴尬时分,长孙冲却打着雨伞,冒着大雪疾步走到了亭子间,一躬身,低声地禀报道:“父亲,吴王殿下已到了门外。”
“哦?”长孙无忌眼睛一亮,与诸遂良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潇洒地站在身侧的崔泽,微微一笑道:“好,来得好,开中门,老夫亲自去迎。”
“是,父亲。”长孙冲没在多言,恭敬地应答了一声,自去安排相关事宜不提。
“登善(诸遂良的字),子詹,走罢,吴王殿下雪中送炭,老夫可不敢让他久候,就一并去迎上一迎好了。”长孙无忌哈哈一笑,起了身,也不打伞,就这么冒着雪,缓步行出了亭子间,诸、崔二人相视一笑,也都跟了上去,落后长孙无忌数步,向着长孙府的大门外行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