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雨夜依旧深沉,李弘背靠房门矗立,满脸自责,心想难道他李弘几时要靠心爱的女人受尽委屈,才能换得一方安宁了?
正烦闷之际,张顺回来了,远远一礼。李弘知道他定有要事说,示意他立着不动,自己敛了衣裾,踏着雨水走到了他面前。
“殿下,都处理得当了,宁家本还有个儿子,先前过继给他表亲家去了,我让那孩子顶了宁淳恭的名。只是……今晚的事,周国公估摸着还是会向天皇天后告状。”
“无妨,且让他告去罢。你再去找一趟御医,让他开了慎言一样的安神药来,煮一碗,给红莲姑娘喝下,再拣选两个稳重可靠的婆妇,来这里照顾她,现下就去办罢。”
张顺插手一礼,屈身退下,赶回东宫张罗半天,终于选好了人,配好了药,送到了红莲的住处来。
李弘哄红莲喝了药,见她熟睡了,方回东宫去。此时已过夜半,李弘却毫无睡意,问张顺道:“你去看看慎言醒了没有,本宫有要紧事跟他说,天亮时我得再回红莲姑娘那里。”
“呃,这……可是那疾医说了,吃了那药至少要睡三个时辰,薛明府才睡了两个时辰,恐怕叫不醒……”
李弘心急,却也别无他法,只能说道:“你去房里看看,等他一醒,便把他带过来。”
说罢,李弘转身走进书房,摊开公文用纸,提笔向天皇写奏承。与私造鱼符相比,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之类已算是小事,李弘打算以此为契口,向天皇认罪。
方才那门客要挟他的话,他并非没有想过,但彼时不知红莲安危,即便是碧落黄泉他也会闯,又哪里顾得上一己荣辱。这一年多来他一直犹豫,不知当不当将红莲留在身侧,今时今日则不得不下定了决心。否则经此一事,红莲只怕难以保住性命,李弘气愤于贺兰敏之的无耻,怜惜红莲的身世,却又有些小小的庆幸,自己终于能拥有她,留她在身边了。
或许他只要更努力一些,更笃定一些,便能给予她幸福。洋洋洒洒数千字一气呵成,李弘放下毛笔,细读一遍,确认无误后,将其摊开放平,等待墨汁干涸后装袋戳封。
春日的天越亮越早,还未到鸡鸣时分,窗外已有雀鸟啾啾,书房地势高,李弘临窗而立,视线越过重重宫阙,望着渐渐苏醒的长安城,说不出迷茫还是惆怅。四岁被封为皇太子,八岁太子监国,这十余年来他经过了大大小小不少风浪,却从来没觉得像今年这般疲累过。诸事接踵而来,件件都在戳他的心口,尤以今日红莲之事最令他神伤。然而,若说何事对他亦对大唐朝政影响最为深远,则非安定公主案莫属。
安定公主去世时,李弘不过两岁,正是咿呀学语的年纪,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却没有什么真情实感,只极其朦胧记得自己被痛苦的母亲抱在怀中良久,父皇在旁安慰,亦不免垂泪。未过几日,宫中便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上至母亲,下至宫女,包括李弘在内所有人皆一身缟素,自此后,他便没有了妹妹,直至数年后太平公主出世。
身为兄长,他当然希望这个一出生便遭遇灾厄的胞妹没有死,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些彷徨困惑,难道他的母亲,高高在上的天后,当年为了登上后位,当真利用了尚在襁褓中的安定公主,设下了这瞒天过海的迷局吗?
与其他皇子不同,李弘是天皇与天后的长子,除了君臣外,他们更是最亲最亲的一家人。李弘犹记得年幼时,他第一次监国,父皇要带母后去往东都,再回母后的老家并州文水省亲,车鸾才出长安城,李弘便已哭得肝肠寸断。天皇天后心疼孩子,商量后决计将李弘一道带上,一家三口在外游玩了半年之久,才又回到长安城来。
这是李弘幼时最美好的回忆,与父母的亲近也让他处理起政事时十分自信,即便因为做错事受到申斥,也能很快调整好心态。
母亲虽然严格,却也慈爱,李弘无法想象,她当真会为了后位,将尚在襁褓中的安定公主送出宫闱,让她漂泊在外多年,受尽民间疾苦。如若此事是真,从今往后他该如何面对母亲;如若此事是假,那便意味着有人欲借此打击天后,离间她与天皇,那他又当如何处之?李弘感到自己已深深陷入这迷局之中,仿佛落入陷阱中的困兽,环顾四周,皆寻不到出路。
正迷思之际,门外传来了薛讷的声音道:“殿下……臣失礼,竟睡了这样久,请殿下责罚!”
听闻薛讷到来,李弘犹如找到了开启重重机关的钥匙一般,忙应道:“快进来,本宫有要事与你商议!”
薛讷推门而入,休息几个时辰后,他恢复了几分精神,依旧是最英俊谦逊的少年,神色却显得很焦急,问李弘道:“殿下,臣听张顺大哥说起,贺兰敏之竟查到了宁淳恭之事,还因此威逼红莲姑娘,现下可当如何是好?樊宁性情刚烈,是不会出卖殿下的,只是不知……”
“你莫急”,李弘示意薛讷上前,将桌案上的文书递与他,“贺兰敏之会闹事本就在意料之中,本宫已有对策。”
薛讷接过文书,一目十行扫过,震惊之色更甚:“殿下……要自请革去监国之职?”
“本宫并非草率为之”,李弘示意薛讷落座,两人便坐在了软席上,正对着象棋盘,李弘指着棋盘上的“将”、“帅”两枚棋子笑道:“ ‘将’无时无刻不在保全 ‘帅’,但此一次, ‘帅’只能以退为进。慎言,宁淳恭之事,虽然张顺有办法面上糊弄过去,但天皇天后明睿,大抵是不会信的。加之今日因为红莲,我打了贺兰敏之,若不放弃监国之权,自请思过,恐怕会受到更重的惩处。”
“殿下的意思,是此事可能会令深藏暗处的敌手放松警惕?”
李弘颔首道:“不愧是慎言,一点就透。其实经过这一轮交手,我们非但不是一无所获,反而已经确定了这幕后主使,乃是深涉朝堂的老手。身为太子监国,眼看有这样一只暗处操纵朝政的黑手,决不能袖手旁观。这一次,我们定要抓住时机,侦破此案,把这只黑手彻底斩断。”
薛讷心里极不是滋味,觉得李弘是为了帮自己,才落得如此被动境地,眼眶通红,却说不出只言片语来表达自己的愧疚。李弘起身拍拍他的肩,示意无妨:“本宫可不是为了包庇你,而是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查明真相。只要你破了这个案子,便不算辜负本宫,你可明白吗?”
“是”,薛讷避席,拱手深揖,“多说无用,臣豁出性命也会将此案办好,揪出元凶,给殿下一个交代!恳请殿下保重身体,以待来日宏图大展。”
“放心罢,这点小事,本宫不会因此自怨自艾”,李弘修长的指节驾驭着象棋子,“啪”的一声,直取对侧主帅,他抬眼看着薛讷,轻笑着,赤诚又温和,“弘活了十七年,做了十三年的太子,从无有过悖逆错漏,今朝两件,一为爱人,一为知己,永志无悔……慎言,司刑少常伯袁公瑜为人正义,本宫已将那日论辩的记档给他看过,本宫未提一字,他便主动说起案情中有些物证说不分明,提出要再论辩一次。本宫为你争取了七日时间,现下还剩六日半,一定要抓紧时间,尽快破案,明白吗?”
薛讷听说李弘认自己为知己,感动愧疚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又听说案子还能有转圜余地,心生欢喜:“六日后,臣定然会给高敏几分颜色看。”
李弘忍不住笑出了声:“莫说的像是你要打他似的,除此外,本宫还有一桩事要托付于你。红莲在贺兰敏之那里,听说已有人找到了永徽五年本应逝世了的安定公主,也就是本宫的妹妹。此事你需秘密查访,不得令身边人知晓,无论是真的安定,还是假的赝品,你务必第一时间摸清其背后究竟是何人作祟,若还能将那冒名安定之人带到本宫这里来,便再好不过。”
薛讷一听兹事体大,困惑问道:“贺兰敏之再不济也是天后的外甥,一家人的生死荣辱皆是仰赖天后,为何也做这威胁天后之事……”
“人心隔肚皮,莫去揣度那些腌臜货了”,李弘太息一声,只觉薛讷口中说出“贺兰敏之”这四个字,便是脏了他这个人,“时辰不早,用了早饭再回蓝田罢。”
“多谢殿下,臣还是早些回去查案为上。不过……可否让臣……”
“不可”,李弘眼皮也不抬,便知道薛讷葫芦里揣着什么药,“下一次论辩之前,为了避嫌莫要再去见她了。你也别丧气,等接出牢狱,不又能天天腻在一起了?本宫已托可靠之人对她多加照拂,你且放心。”
没想到自己的心事这般明显,薛讷挠挠头,红着脸应了一声,与李弘道了别,转身匆匆出了东宫,策马向蓝田驶去。
六天又半后,他一定要将她接出刑部大牢,薛讷暗暗发誓,执缰的手握得更紧。他心底的诸般话已经闷了十年有余,生根发芽,蔚然成荫,这几日却像滚水似的,烫着他的心口,令他再不能等,只想即时即刻全部向她倾诉。
便是天道神祇阻拦,他也要将天捅出个窟窿来,又何惧区区幕后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