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的秋天,天气燥热,午时三刻许,正是日头最炽时。
出慈宁宫,登龙辇,辇车尚未上路,便见赫连远对四文吩咐道:“传朕的旨意,将皇贵妃押回长春宫!”
四文闻言,颔首,衔命而去。
云紫璃则有些怔怔的看向赫连远蠹。
如今安王造反,他竟然还有心思处置陈莺?
这……
在云紫璃思忖之间,辇车上路,云紫璃随赫连远一起前往赫连堂所在的皇城门楼。
龙辇上,四面垂落的轻纱,因前行的动力,而来回拂动。然即便迎面有微风袭来,却仍是热热的,让云紫璃不禁微微皱眉髹。
在她身边,赫连远俊脸冷凝,正襟危坐,一袭玄黄,格外亮眼。
但,与他并肩安坐辇内,云紫璃的视线,却一直向前,不曾看他一眼。
“你没有话要问我么?”
赫连远自从出了慈宁宫,一直在等她发问,可是她却始终不语,如今终是忍不住轻轻凝望云紫璃,他却觉得,自己望进了她的眸,却看不透她的心。
从方才到现在,除了云紫生出现时,她的脸色变了变,其他时候,则始终平淡无奇。不管是云紫生刺杀青萝太后,还是如烟的死……她的反应,都太过平静。
无疑,这种平静,与她的性子,是不相符的。
“皇上想要臣妾问什么?”
眸华轻抬,云紫璃的眼底,波光流转。红唇轻抿,她笑的凄然:“皇上身就一国之君,对天下成竹在胸,这世上的人,不过都是皇上手里的棋子,皇上想要如何拨弄,便能如何拨弄……有些事情,若是皇上要说,即便臣妾不问,皇上自也会与臣妾说明,但若皇上不想说的事情,即便是臣妾问了,只怕皇上也不会给臣妾以答案……与其那般,倒不如臣妾什么都不问,只要皇上想说,臣妾听着便是!”
听她如此疏离言语,赫连远微怔了下。
这气儿还是不顺啊!
他屏息凝望,眉宇耸动。
半晌儿,深吸口气,方诚然轻叹:“你与我自称臣妾,便是还在与我赌气,乐儿……你我之间,已然错过太多,如今该好生珍惜,而非此刻这般……隔心相守!”
闻言,云紫璃心下不禁哂笑。
这人,还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啊!
“是臣妾跟皇上隔着心么?不珍惜和皇上在一起的日子么?为何臣妾却觉得不珍惜的那人是皇上啊?皇上可是忘了……”微蹙着眉头,她看向他,眼底清冷如水,她十分苦涩的牵了牵唇角,“要保下青萝太后的人,是皇上啊!”
赫连远语窒,紧皱着眉宇:“不管我做什么事,我对你的真心,从来都没有变过……”
云紫璃闻言,仰头一笑。
为啥听到真心二字从赫连远口中说出,她会觉得格外讽刺呢?
“皇上的真心啊!”深吸一口气,她在看了他一眼后,别开视线,不再看他,眉心紧拧,满是神伤的道:“此时,皇上的心,不是直白的让臣妾知道,而是要臣妾来猜的……可惜臣妾从来没猜准过!连心都猜不准,何来知道皇上的真心如何?如今,臣妾猜皇上的心思,猜的的累了,已然不想再猜了。”
赫连远要保全青萝太后,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点云紫璃可以笃定!
但是……
当初,在她被兄长逼迫返回北燕时,他一心护着南宫月朗,不曾跟她解释,如今又是这般……他到底为何要保全青萝太后,她已然不在乎!
凝着云紫璃带着凉讽的侧脸,赫连远的心底,微微泛着疼意。
那份疼,不强烈,却让他窒息!
置于双膝上的双手,紧紧的,握成铁拳。
隔了会儿,他无奈咬牙,心中尽皆寂痛:“当年,我母妃丢下我去了燕国,我便成了没娘的孩子,彼时我在吴国皇宫的身份不过是个奸生子,何其尴尬?可是父皇却念在我聪明,封了我为太子。后来父皇立了青萝为后,更是将我交给青萝太后抚养,初时在人前,青萝太后对我确实很好,我也曾答应父皇,日后登基为帝,定要恭孝青萝太后于前!”
“既是如此,皇上为何早不说答应了先皇要放过青萝太后?既是如此,以前你为何还信誓旦旦要替我报仇,可现在却又这般出尔反尔……赫连远,你这话说的时间不对,若是先皇还活着,我倒觉得有几分可信!可惜先皇早就死了,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谈何真心二字?”
云紫璃这话说的,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了,她一语落地,赫连远不禁微微一怔,心下无力非常,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
他对她,是真心。
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可是她现在却不信他!
他们的谈话,又拐进了死胡同!
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无比压抑的静窒。
许久,云紫璃缓缓开口,方才打破静窒:“皇上不替臣妾报仇,臣妾不怪皇上,但是皇上想要留下青萝太后的命,臣妾却不会答应!”
眸华之中,满是晦暗,云紫璃轻轻一叹:“臣妾从未想过,日后站在我面前的敌人,会是皇上!”
闻言,赫连远苦笑。
敌人?!
她竟然将他视作敌人?!
她是他最爱的人,如何会跟她成为敌人?
他要留下青萝太后的命,自然有他的理由,不过那个理由,却当真不能对她说。不是他不信她,而是他已然立誓答应了那个人,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他是以她立的誓言啊!
那人知道他心中最在意什么,让他立誓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她将离他而去。
这跟当初保全南宫月朗不是一回事!
是以,他无论如何,那个理由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说。
心伤使然!
赫连远的双拳,握得紧的,已然不能再紧,“我的心思,已然悉数告知云紫生,若他依着我的意思办了,则你我之间,也不会如此!但……千算万算,他背弃了与我之间的约定,今日如烟之事,本不该发生的。”
闻言,知赫连远终究不会将那个所谓的理由告诉自己,云紫璃轻挑了眉头,却不觉奇怪。
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她施施然一笑,顺着他的意思转了话题:“你打算如何处置云紫生!”
这个问题,她本该等着他说出口,却仍是忍不住问了。
如烟已经死了,她不能在看着云紫生出事。
赫连远伸手覆上她紧握的秀拳,轻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太后,还杀了如嫔,你也看到了,青萝太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此事恐怕难了了……”
“呵……”
云紫璃冷哂一笑,拳头微缩,身子颤抖不已。
“云紫生误杀如烟,事便难了,那当初太后屠我仁和宫,害我之事,为何在皇上这里,就能了呢?”微微侧目,她满眼痛色且目光凌厉地看向赫连远:“难道……同样是命,在皇上的心里,皇亲国戚的命是命,平民百姓的命就如草芥么?”
云紫璃眼底的痛色,如一把利刃,割的赫连远内心钝痛!
“乐儿,你该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皇上到底是何意,臣妾不想去追究!云紫生亲手误杀了自己的亲生姐姐,如此已然是最大的惩罚!”脑海中浮现出如烟去世云紫生痛不欲生的场景,云紫璃讪然一笑,目色转瞬间变得极是清冷“皇上……臣妾救过你的命,前前后后,为你丢了几次性命,而且皇上和臣妾的命比之任何人的,都要金贵,以皇上的救命之恩,亦或我过去丢掉的命来换云紫生活,合着还是十分公平的。”
因云紫璃的话,赫连远眸色微黯,心中大为不快地冷冷问道:“你是想用你我之间的情分,来做交易么?!”
“皇上觉得臣妾在跟你做交易么?”云紫璃反问赫连远,面露悻悻然:“臣妾并不想跟皇上做什么交易,只是……有句话,今日不得不说!不说不快!”
赫连远眉心轻拧:“你说!”
静窒半晌儿,云紫璃轻声道:“为救皇上,我坠落悬崖,重伤未死,却失忆四年,沦落为青萝太后手里的一把尖刀。云紫生是那思念之中,我唯一的牵挂,一切孽缘也源自于此。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皇上比任何人都清楚。俗语有云,万事有因果,云紫生为我要杀青萝太后,那是他还算有良心,今日死的是如烟还是谁,那是云紫生和青萝太后的因果,若皇上一定要了云紫生的性命,则我与皇上之间的情分,便也真正的断了!”
说出这句话,云紫璃只觉自己的心,仿佛破了个大洞!
空空的,落落的,难受的厉害!
但是,在短暂的难受之后,接踵而至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乐儿!”
赫连远惊闻云紫璃的话,脸色滞了滞。“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云紫璃如此别扭,已不是第一次!
但是她是他心爱的女人,他愿意宠着她,随便她怎么闹,他也不忍说出任何责难的话。
可是眼下,听她说若云紫生死了,他们的情分也就真正断了的时候,他却真的觉得她是任性了!
他和她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牵绊。
这其中,除了情爱,还有赫连缅!
怎能说断就能断?!
“臣妾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若事情真的糟糕透顶……臣妾会带走缅儿!”知赫连远的脸色,必定难看的紧,云紫璃毫不畏惧的微微抬眸,直直的,迎向他的目光,哂然一笑:“皇上的女人,不只臣妾一个,日后必定多子多福,到那时,有关独孤长乐的一切,都将不会再带给你任何困扰!”
语落,云紫璃似是尝尽世间沧桑,面露戚戚。
“独孤长乐!”
赫连远听到云紫璃说要带走赫连缅,不禁双目欲眦,定定的注视着她。
她说什么?!
带走他的儿子?!
不会再带给他任何困扰?!
她和孩子明明是他最爱的人,何时成了他的困扰?!
心下因云紫璃的话而气极,赫连远伸手拽住她的手臂!
可是,令他失望的。
云紫璃只苦涩一笑,对他的不悦,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心下一疼,倏然转头,看向辇外:“稍后我容你和云紫生相见,届时你问清了他出尔反尔的原因,再论以后之事!”
“臣妾谢皇上!”
云紫璃双唇紧抿,银白色的芙蓉面具泛着幽光,倔强的微仰起头。
赫连远轻轻回眸,见她唇角倔强扬起,不禁心下一动。
薄唇紧紧抿起,他静默半晌儿,终是轻轻一叹,微微倾身,欲要吻上她的唇角。
可他的唇,才刚刚触及她的唇角,便见她深吸口气,将头转向一边。
唇瓣之上,温温软软的感觉是那么的清晰,心念使然,他轻抚她脸上的面具:“乐儿,我们一定要如此吗?你可知每每你如此拒我于千里,我心底有多心疼?!”
“看样子,安王举兵反叛之事,早已在皇上运筹帷幄之中,否则,皇上此时,也断断不会有风花雪月的心情了……”云紫璃垂眸之间,伸手将脸上的面具取下,微昂起脸来,对赫连远苦涩一笑:“如今青萝太后已然知晓臣妾的身份,不只是她,陈莺也知道,这面具……再无可用!”
而今,她终于可以,以自己的真正面容,真实身份,去面对世人了……
不!
云紫璃,并非她真实的身份!
那个唤作云紫璃的女人,方才已然死在了慈宁宫大殿之上。
想到如烟在知晓自己身份时,尚还跟自己讨价还价的样子,她不禁涩然一笑!
那个女人,也许真的自私自利,可她不过只是为了自己活着而已,然便是如此,如今她却还是死了。
死于亲情,死在了自己亲弟弟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