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情形很和谐,郑东乖得像个小学生,坐姿端正,两手平放在大腿上,望向墨北的眼神充满了眷恋与景仰。墨北没有等秦当勉催促,便走了出来,而郑东则一直用那种眷恋的眼神追随着墨北的身影,甚至在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夏多分明看到他流下了恋眷不舍的眼泪。
“……”夏多打了个寒颤,明显感觉到胳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秦当勉客气地向墨北道谢,墨北也客气地表示这是他应该做的——夏多又打了个寒颤。秦当勉要带墨北参观一下医院,墨北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夏多再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感冒了。
其实医院都大同小异,真正让夏多感兴趣的是那些病人,而秦当勉显然也了解这点,不时指点着某个病人向他们介绍:“那个人我们真说不好他是精神不正常,还是个不被这个时代认同的天才。你们知道吗?他有自己的一套世界观和方法论,他认为这个世界只存在于一本书里,我们都是书中的人物,而这本书的作者又是另一本书里的人物,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个世界套着一个世界地叠加上去,无穷无尽。他还认为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很多平行世界,因为一本书,显然是有很多被复制的同类。当有人在某一本书上进行删减、增添、更改内容的时候,那个平行世界就会改变,书里面的另一个我们也会随之发生变化,有了不同的命运。如果这本书被损毁了,那我们这个世界就完了。”
“很有想像力!”夏多感叹。
“是啊,最奇妙的一点就是你根本无法反驳他的理论。因为做为一个书里的人物,你是不知道自己只是存在于书里的,所以你觉得自己的世界是真实的、不可推翻的。”秦当勉笑了起来。
“那他又是怎么发现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呢?”墨北问。
“他说是另外一本书中的‘他’告诉他的,那本书就是被改变了内容的书,于是那个‘他’获得了与其他平行世界中的自己沟通的能力。现在那个‘他’正在努力让所有的自己都意识到这个……现实。”秦当勉耸了耸肩。
那个正站在窗口发呆的年轻人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瘦削的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墨北也对他笑了笑,礼貌地点头致意。
“还有那个人,”秦当勉指着一个正认真地和病友打乒乓球的男人,他吃力地移动着肥胖的身体,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他讨好每一个人,十分害怕被人讨厌。他总是担心从别人口中听到对自己的负面评价,所以,人太多的地方会让他恐惧,因为他分不清别人是不是在说他。所以他幻想自己长了双兔子一样长的耳朵。”
夏多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人的笑容就像是画在脸上的一样。
秦当勉走过去阻止了这场友谊赛,对另一个病人说:“让他休息会儿吧。”那个病人嘟起嘴吧,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胖子擦着汗,对秦当勉笑笑。秦当勉拍拍他的肩膀:“你得学会拒绝,不想玩了就不玩,要说出来。”
胖子犹豫地笑着:“好的,大夫。”
秦当勉摇了摇头,胖子立刻紧张起来,不安地眨着眼睛。秦当勉对他安抚地笑笑:“没什么,你很好。真的很好。”
胖子好像放下了心,向秦当勉道了谢,走到墙边的长椅上坐下来。一个老头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跟前,直勾勾地看着他,胖子不安地站起来,请老头坐下,自己坐到了另一头。老头又站起来,走到胖子跟前看着他,胖子只好再站起来把位子让给老头。两个人就这样反复了好几次,胖子脸上挂着笑,可是满脑门的汗,好像都快哭了。直到一个护士过来把老头带走,胖子才算解脱出来。
夏多叹息:“这样活得好累啊。”
秦当勉说:“所以他们才来这里治疗啊。”
夏多疑问:“能治好吗?”
秦当勉没有正面回答,“社会就像个培养皿,各种病菌在滋生,没有真正可以隔离的真空室。”
夏多茫然。
最后参观的是特殊区域,有一些病人会自残或伤害别人,危险性比较高,就都在这个区域里严格看管。有部分病人是穿着束缚衣被禁锢在床上的,还有一些只能关在单人病房里。从门上的观察窗口看进去,夏多觉得这些地方更像是监狱,可是他也清楚,对有的病人来说这些手段和措施是必需的。
等回到秦当勉的办公室,应付完郑东父母的问询和感谢,墨北已经露出了疲态。尽管秦当勉看上去还想再和墨北聊一聊,但夏多却坚决地表示要带墨北回去休息了。
秦当勉很遗憾,他半开玩笑似的解释说自己也是墨北的书迷,可是今天却没和墨北说多少话——基本上都是夏多在跟他说话。
夏多可没觉得不好意思,他直觉地知道墨北并不喜欢跟这位秦医生说太多,可为了避免冷场,他只能把话头都给接了过去。
秦当勉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医院大门口,又说:“过几天可能还需要北纬老师再来一次……”
他话还没说完,墨北就不客气地打断,冷淡地说:“我没这个义务,你懂。”
今天墨北表现得一直很礼貌,秦当勉完全没料到居然到最后了墨北会突然甩脸子,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完全愣住了。
墨北说:“也请你转告郑东的父母,他们求我来看郑东,我来了,但仅此一次。如果以后还要为这件事去骚扰我或我的家人朋友,那我就只能报警,或者,用其他方法让他们清醒清醒。郑东的事根本就与我无关,我无需为了他负任何责任,更没有任何义务来接受和配合你们的要求。”
秦当勉尴尬地说:“好的,我会转告的。”
“十分感谢。”墨北讽刺地说。
“北北,你洗好了吗?”夏多无力地靠在洗手间的门上,“你已经洗了快三个钟头了,亲爱的,现在我很想上厕所啊,能让我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