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胡乱用了些干粮清水,三藏本意要过夜再走,不想那呆子又犯起什么呆症来了,既不抱怨,也不偷懒,反要趁着天色尚好,赶路去也。 三藏奇道:“那呆子,就不累么?” 八戒道:“自然累,所以才要连夜走他娘。” 三藏不解,那边却已笑倒了行者。 三藏奇道:“悟空,为何发笑?” 行者道:“我笑这呆子求速死哩。” 三藏不解:“怎么是求死?” 行者道:“呆子,你说!” 呆子才笑道:“师父不知,俺老猪原有两个‘吃不得’。” 三藏道:“我知你还吃人rou的时候就不吃猪rou,却不知另一个是不吃什么?” “老猪另一个不吃‘隔夜饭’。” “如何是不吃‘隔夜饭’?” 呆子脸上羞涩:“俺老猪从前做妖怪时,但只要有一天的吃食,便绝不担心第二日,所以吃不得隔夜饭者,只因从不留隔夜饭也。” 三藏道:“善哉,善哉。” “谁说不是呢?想那别的妖怪,就算今日已吃饱了,还要杀几个腌着备天阴哩。” “罪过,罪过。” “所以老猪又有两个‘受不得’。” 三藏会意:“我知道了,其中一个必是受不得饿了。” 呆子笑:“师父英明!至于那另一个受不得的,便是‘隔夜罪’了。” “什么‘隔夜罪’?” “俺老猪但有一天的享用,就绝不担心第二日,可是但有一天的罪受,便又不免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受不得‘隔夜罪’者,诚如师兄所言,盖为早死早超脱也。师父你别拦着,要开这八百里的荆棘路,我与老沙还有几日的罪要受哩,我兄弟少睡一宿,便是少受一次的罪了。” 三藏感慨不已:“如此,你两个速死可矣。” 行者道:“阿弥陀佛。” 如此,又行了一天一夜。 向晚时候,又见一片空地,中间一座古庙早与草木溶于一体。呆子大喜道:“造化,造化。” 三藏一惊,从马背上直起腰来。 行者道:“师父,你醒了?” “我又睡了?” “睡了一天啦。” “似乎还做了个梦哩。” “梦见了什么?” “这一醒,就忘了。” 三藏又拍拍脸,这才醒了。见有一片空地,就跳下马来,在那里一边溜达,一边四处观望。 行者在身旁道:“师父又是看什么?” “看看有没有妖怪。” “何不问我?” “也看看风景。” “风景如何?” “有诗为证。” 行者笑:“那就吟来听听。” 遂吟道:“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1】 行者道:“好诗。” “怎么好?” “有一点落寞,有一点哀愁。” “出家人哪来的哀愁?” 行者道:“只是没见到白鹤。”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弟子却愈发欢喜唐诗了。” 三藏不屑道:“哪有什么唐诗?” “唐人的诗自然就是唐诗喽。” “也没有什么唐人。” “师父不是?” “不是糖人,是苦命人。” 行者笑:“那师父,是否所有的唐人都爱作诗?” “你也去过长安,你以为呢?” “似乎是的。” 三藏不屑道:“哪里是都爱?都爱的是遛狗踢球。” 行者道:“唐人怎么遛狗?” “跟你遛马一样。” “那倒是挺有趣的。那踢球呢?” “就像你踢八戒的屁股。” “那倒是挺有趣的。”悟空点点头,问道:“那和尚又爱什么?” “自然是念经。”三藏撇撇嘴,眼前又闪过一些前尘往事。 “念经之外呢?” “坐禅。” “坐禅之外呢?” “吵架。”也不知那些混蛋死了没有? “和尚吵什么?” “吵他娘。” “师父是在说笑?” “其实‘娘’是个象征。” “象征什么?” “本和欲。” 行者眨眨眼:“师父,俺听不懂。” “你自然不懂。” “何也?” “你有欲望,却无根本。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师父,俺还是听不懂。” 三藏却举目道:“去看看那棵大椿。” 那山一样的巨树此时就在眼前。 行者抬头去看,却道:“师父怎知这是大椿?” 三藏道:“庄子曰:‘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我观此树之大,也不知生长了多少春秋,想来便是大椿吧。” 行者却不以为然:“此‘小大之辩’也。庄子又言‘有大木焉’,其‘结驷千乘’,而不‘夭于斧斤’者,何也?‘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之大也’。” 三藏合掌道:“我佛慈悲!” 行者笑:“幸甚,幸甚!” 三藏举步便走,向行者道:“悟空,便陪我去那树下一观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