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正意在前头牵着马,庚泠泠坐在马背上,马蹄声不急不缓,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出行而不是逃亡。 前方是一座野亭酒肆,庚泠泠撩起帷帽的皂纱,抬头看见前方酒旗迎着风晃动,旗杆的顶端直接流动的云层,浓厚的阴云暗淡无光,低低地压下来,像是快下雨的样子,天也越来越冷了。 “泠泠,下来吧。”牵着马的姜正意说道,“你先进去寻个位子坐下,要两壶茶,我们在此歇歇。”庚泠泠哎了一声,下马走进店中。店内人不多,六张桌子只坐了三张,且都是两两成对。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几位茶客也没注意她,只管自顾自喝酒聊天。店家跑来招待道:“哎,这位姑娘,几位?吃酒还是吃茶?”这种路边野店,店家即小二,小二即店家,内外cao劳全凭一人。 “两个人,两壶茶。” “好嘞,您稍等。” 姜正意在马厩拴好马后进来,那店家正好把茶奉上来,姜正意便又吩咐他去把马喂好。他在庚泠泠面前坐下,呷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往左右一看,压低声音道:“已经要走出瓢城的辖区了,就快安全了。” 庚泠泠低头端着茶碗,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姜正意没再说话,偏头看向窗外。他知道庚泠泠也察觉出眼前的状况并不那么轻松,这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已经流露出惧意。她太懂事了,所以把担忧深藏于心,不敢告诉姜正意。姜正意自然也不会说出来,彼此之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华平岳无法像他说的那样把怒火发泄到德子地头上,但并不意味会放过姜正意和庚泠泠。他们两人赶了一天两夜的路,马不停蹄地逃跑,刚逃到瓢城南边一座叫西溪的镇外。此地离目的地扬州城还有两三百里,那里有最近的万山商会。扬州毗邻瓢城,城在西南,但他们不走射阳到扬州的直线路程,而是先南下取西溪,再西通扬州,特地绕开了瓢城。 姜正意确信身后有追兵,但瓢城全境除了平原还是平原,一览无遗,分外通透,很难藏匿行踪;并且敌人的实力远在他之上,很有可能是个放下身段的修士,是以他无法去反侦查,只有感觉到一股被窥视的芒刺在背之感。这种感觉最早出现在离开射阳的当晚,随着他们奔逃,也越来越强烈。到现在,对方应该已摸清了底细,所以杀机变得毫不遮掩,以致连庚泠泠都对这股阴冷恶意有所感应。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扬州已经近在咫尺,那是华平岳手伸不到的地方,敌人很快就会动手。 世国虽有严厉的《入世律》来针对修士、保护平民,但严禁杀害凡人的铁律仅仅限制了名门正派,世国每年死于邪修之手的凡人数量可观,小孩子都知道不要随便和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怪人说话。 “哎,看外面这天,待会儿下午是不是要下雨啊?” 正陷入思考的姜正意忽听到身边一名茶客如此说道,他知晓外头天色,但还是下意识向天空看了一眼。 “可不是,”在一旁抹桌子的店家接茬道,“几位客官,你们要赶路的话还是趁早。这雨要是下起来,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若是路上遇着,这往西边有座破庙,可以避避。小人呐,也快收摊了。” “哦,那倒是得抓紧了。”那茶客对面前的同伴道,“霭哥,下一场在十里地外呢,赶紧动身吧,箱子装了衣服,叫雨淋了麻烦。” 那背对着姜正意二人的“霭哥”轻轻点了点头,道:“侬系噶东西整一整,阿拉目上上路。” “明州人?”姜正意认识几个甬人,听过他们的奇特方言,以“阿拉”自称在吴语中也颇为特殊。他感到好奇,便借着喝茶的功夫细细打量起来。这两人虽为同伴,但衣着差别很大,看着倒像是一对主仆:那问天气的阿大似乎不怕外面的冷天,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褐,他头顶挽着一拳紧致的发髻,面庞方正,浑身透出的清苦气息冲淡了眉宇间的不怒自威之感;而那个叫霭哥、背对着他们的男子,身上的蓝袍做工精致美观,袖口和下摆绣着滚滚云纹。 他们似乎要在晚上赶到某个地方。姜正意第一想到二人是行商,明州人善经商;然而他很快又发现他们提到的箱子其实是两只装饰华丽的戏箱,放在他们身后的角落里,两人应是伶人才对,阿大方才所说衣物估计是戏服。 “说多少遍了,在外面讲官话。懂不懂什么叫‘请写规范字,请讲普通话’?我们已经是正规的了,不要倒牌子。”叫阿大的边批评边站起来,“早点赶完下一场,早点回去。小颂还帮我们看着园子,不要误了他的学业。” 霭哥掩嘴轻笑,“我弟弟我用起来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 阿大瞪了一眼,道:“过来帮忙!” 霭哥闻言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这一站,姜正意瞥见霭哥真容,稍稍错愕。接着,他又听到庚泠泠轻呼“原来是个jiejie!”吓得手一抖,洒出了茶水。那阿大和霭哥也循声望过来,庚泠泠仔细一瞧,霭哥真真切切是个男子。小姑娘顿觉尴尬,手忙脚乱地站起来,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位先生长得太好看了,所以我看错了……”姜正意也起身拱手:“二位,小女无礼,管教无方,有得罪之处,在下替她赔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