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秋天。 一座山岗上。 异常激烈的战斗,先是枪炮交火,然后短兵相接。持续的两天两夜,双方才召集了残兵撤退而去。胜负一比一,留下的,是好几万条失去生命的尸体。和余温尚存的钢铁。山岗上尸积如山。残阳如血,无数山沟里聚流的血浆大都干成了黑紫色的甲状。阵地上已无声无息了,寂静中听不到半声鸟叫。如血的残阳斜照着这片山岗,像是幔上了一张无边的蝉翼红纱。 远远望去,这幅美丽的图画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更不是岚雾迷秋、景秀山河的人间。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人所不知的世外桃源------ 尚有声息的唯有山沟里流淌的三两条小溪。不足一尺宽的溪水中参流了血浆,溪水流淌的声音没有原来的那么清脆,却似即将离世的病夫痛苦的*。残阳斜照下的溪水,宛如割破了的血管缓流而出的血液。鲜血染过的山坡几乎看不出荒芜的草木。在这个红黑杂交的地方,很多处还燃烧着微弱的如在烧化冥币时的火焰,还有幽幽缭绕着的青烟,nongnong的血腥味和刺鼻的焦绵味弥漫着整个夕阳斜照的空间...... 在这些漫山遍野的尸体中,有一具却如幽灵附体一般悠悠醒转了过来。他的头朝着下面趴在山坡上,面朝着西边还没有落下的太阳,面颊紧挨着地面。当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被红彤彤的太阳光刺得眼睛发胀。他感觉到腰间很沉,好像有东西压在身上。他挣扎着翻过了身,原来是一具尸体横在上面。他用力把尸体从身上弄下来,翻身坐起。 帽子早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头上、脸上和这一片山坡是一样的颜色,尽都是和着血的泥浆。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相貌,根本认不出他的长相和年龄。军装早已狼狈不堪了,看不出颜色来,浑身裹满了和着血的黑紫色的灰土。腰里的皮带还紧紧地束着,皮带上的手枪套还挂着,枪丢到哪儿了,不知道,但是乎不怎么重要了。皮靴还紧裹着双脚和小腿肚,有一只皮靴的带子像是松散了。他长长地深深地呼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才发现自己并未受伤,他有些惊异,觉得这好像有些不可思议。他轻轻摇了摇头,脑袋有些发胀,还隐隐作痛,很沉重。他还依稀记得自己正在酣战时“轰”的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叫齐天,是某连的副连长,三十七岁。战斗中被炮弹震晕了。也许,他是这好几万尸骸里唯一的辛存者。 他站在山腰上,环视着周围的一切。此时此刻,唯一能找到的感觉是------残酷的寂静。是啊,无论谁是敌人,同是一个血统,同在一块土地上生存,鲜血最终还是汇流到了一起,染红了整个苍穹,染红了这块共生的土地,染红了整个人类的悲哀...... 齐天隐隐意识到;战争只是人类毁灭自己的一种方式。他突然恨那发炮弹为什么没把自己炸死!他开始一步一步走下山坡,朝着夕阳的方向,他是从那个方向冲上来的。走到了小溪边,蹲了下来,双手掬起那殷红的溪水洗了洗脸,这才觉得嗓子里干的要冒烟的样子。嘴唇也干裂了口子。于是又掬起水来要喝,嗅到一股nongnong的血腥味,感到一阵恶心。便又撒了水。他跷过小溪,又往前走,看见一具尸体身边有一个军用水壶,拿了起来摇了摇,里面有水,有些迫不及待地拧开壶盖,一气喝了个够。剩下的仰起头全浇在了脸上,仿佛要冲洗掉他满身上含着罪孽的血腥味。 他的脚步一深一浅的,朝着夕阳的方向继续往前走,时时得跷过那一具具尸体。就在他刚要跷过一具尸身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微弱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传上来的。他看见脚边的身躯微微动了一下,额边挂着彩,还有殷红的血在泩出。看军服是自己人。他问他:“你还活着吗?”没有回答。他蹲了下来,动了动他的肩膀,问“你行吗?”这人微微抬起眼皮来,漠然地看了一眼他,便又合上了眼睛。气若游丝的断断续续地说:“我...恐怕...不行了”。 “我叫齐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他问他“没...有...”他又抬起他沉重的眼皮,看着夕阳,吃力地说到:“太阳...真美...我...不...”突然脑袋一歪,再也听不到后面的话了。 他知道他死了。他怔怔地蹲在那里望着太阳。感觉心里空空荡荡的。悠悠地,他想起一句话来:夕阳无限好...... 他忽然间想好好看看太阳,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看见过如此美丽的太阳。它像个红色的圆盘,一点儿都不觉得刺眼,染得天边一层一层的云霞如沁了血的赤练。它缓缓地向天边移动着,那赤练般的云霞托着沁了血的圆盘更如一幅美丽的油画。又是残酷的寂静。他看了一阵子,才缓缓站了起来继续走,朝着那夕阳的方向,脚步沉重的好像很不愿意离开这块地方...... 他就这样走着,望着夕阳,时不时得提防着他不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他讨厌这些尸体,这时候他不再相信有什么厉鬼魂灵了,那太荒谬了。 是的,太荒谬了,也许更荒谬的是...... 忽然,他的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随着“啊...”的一声惨叫,惊得他的魂魄差点儿没飞出窍去。是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顺着山坡躺着,从帽子上一下就认出是敌方的人。这个人满眼惊惧地望着他,全是痛楚的脸上掩盖不了一丝绝望的神色。他有一条断了的腿上裹着一件泩透了血的军大衣,另一条腿的脚髁夸张地向外歪着,绊着齐天的就是这只受了伤的脚。他是个中尉。距他左侧三四米的地方有三具尸体,一具少了半个头,一具没了一条胳膊胸上还插着一把带了刺刀的枪,旁边撇了一把德国式手枪。他们和中尉穿一样的衣服,看出是一伙的。另一具尸体则穿者和齐天一样的军服,趴在地上,身下还露着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