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不让心事挂到脸上。可是,宁宁的黑眼珠不时飘向我。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试图安慰他。但是,从他的反应看,我的努力失败了,因为我的微笑既虚假又僵硬。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仿佛什么无形的东西挤占了车内的空间,我摇下车窗,头伸出车外。 车外空气清爽温润。我启动车子,穿行在绿树成荫的山间道路上,心情渐渐开朗起来。无论如何,在七、八月的盛夏季节,畅游于清碧的湖水,欣赏迷人的湖光山色总是一件乐事。 根据路标,我驾车向满月湖驶去。道路清静,游客不多。经过一个景点,名为清帝驻跸处,几位外地青年男女正在石碑前拍照留念。我放慢车速,有心停下给宁宁讲一讲满清顺治皇帝的遭遇,又觉得不大吉利,遂改变主意,提速而过。 本来,因山高石多,土地贫瘠,交通不便,此处山区三四十年前位列C市贫困县之首。后来一位画家过去写生,发现那里层峦叠嶂,林木茂盛,水源丰沛,空气优良,遂在市政协提出提案,建议在当地退耕还林,发展绿色旅游。提案受到C市领导的重视,将该地命名为月亮山风景区,进行统一规划,打造特色景点。 然而,景区先期推出的枕月峰和满月湖陆续开放之后,却没有受到C市居民和省城客人的青睐。究其原因,当地及省城的居民更喜欢探访人文历史,就这一点来说,月亮山景区远逊附近的泰山、崂山等。为此,月亮山景区将当地人文历史的发掘工作提上日程,并很快取得进展。在枕月峰下300米的半山处,根据旧县志记载的只言片语,找到了一处道观的遗址,经报告请示获准后,依据旧制恢复建成,名为青灯观。另一成果则争议极大,险些流产。因为经过千般寻找,万遍搜寻,所找到的与月亮山有关的历史人物竟是清朝的顺治这位未得善终的皇帝。杂史记载,顺治逊位之后秘密出家,途经月亮山时曾停下小住,后不知所终。据说时值秋末冬初,碰上多年罕见的雷暴豪雨天气,顺治皇帝困顿难行,只好在附近的荒山野庙停歇躲避。可能在饥寒萎靡之中,又受到山中什么仙怪的打扰,由此染上顽疾,不久于人世。如何让这位时运不济的皇帝为景区增荣添光,借以吸引游客,让景区设计者及C市领导颇为踌躇。最终,本着衰名也是名的宗旨,在景区内一个高地平台,与半山的青灯观同一轴线上建了一个青石纪念馆,馆外立着一个高高的石碑,上刻“清帝驻跸处”几个大字。然而,很多人视此举为败笔,给景区带来了晦气和衰败之兆。后来,虽然该景区名列国家风景旅游区,游人却一直不旺,新景的开发建设更是屡屡受挫,有人便有意无意地归咎于此。 进入满月湖景区,将车停到湖边一片杂树林旁。我们下车,穿过树林,一片丰硕的椭圆形湖面生动地呈现在面前。此刻,湖水安静,水清见底,天上的蓝天白云、两岸的绿树青山倒映在湖水里,湖光山色巧妙地融为一体。天空云量增多,一团一团的白絮,时而静立如峰,时而奔涌如百兽。随着太阳在云中若隐若现,湖水的颜色随之改变:阳光出来时,湖色由近及远,呈现银白、淡蓝、深青和墨绿,五光十色,奇幻美丽;阳光暂时隐去,湖面则呈现出单一的暗青色,冷峻严厉,深不可测。 一些游客或在岸边悠闲漫步,或在水中嬉水、荡舟。我拉着宁宁走向湖滩,一对青年男女身穿泳衣,一前一后从我们身边跑过,登上亲水平台,纵身跃入湖中。 我在水边蹲下,伸手试湖水的温度,水温适宜;捧起来送到口中,有一丝矿泉水般淡淡的甜味。遂起身告诉宁宁准备下湖。他顺从地点点头,眼睛里的阴影却像天上的白云,在不断增多。 返回车上取来防水布和充气床,将防水布铺在湖滩上,用石头压实,给充气床打满气。宁宁则脱掉衣服,露出事先穿好的连体泳衣。我也脱了衣服,身上只穿沙滩裤,将手机、车钥匙封进防水袋里,塞进沙滩裤的后袋,拉着充气床向湖边走去。 还没有到达湖边,手机发出振动,有人打来电话。我停住脚,从防水袋里拿出手机,是秦天皓,他告诉我查到了太极男的来历。原来,此人名叫周保忠,头脑灵活,先在许退之家的煤矿当矿工,后来便开起接送矿工上下井的罐笼车,又因为手比较巧,罐笼车有点小毛病他都能够自己琢磨修好,慢慢地便成为矿井机械的维修保养负责人。他的儿子几年前在井下参与械斗,被指控打人致死,是许退之的父亲出面赔偿、与死者家属达成谅解,法院只以过失伤人罪判其缓刑。许家对他恩重如山,他感恩戴德之余,想要替许家杀掉仇人作为回报,就不足为奇。 秦天皓问我现在哪里。听说我在前往西部山区的路,似乎有些意外,马上叮嘱我小心。他说警方还没有找到那辆吉利车,推测它已经离开市区,所以市内的监控摄像找不到它的身影。 “说不定他还会去找你的。”秦天皓最后说。 我收起手机,放眼望去。太阳躲开云层的困扰,露出快乐的笑脸,将动人的光辉尽情洒落天地。天光明媚,湖水变得更加清亮透明,温顺柔美。微风掠过湖面,带来阵阵温润的气息。湖中那对青年男女向湖心游去,被一只疾驶过去的白色摩托艇劝阻,折返回来。 我先下水,站在湖水中,将宁宁拖进来。他抱肩缩头,有点怕凉的样子。我撩起一捧水泼到他身上。他身子一激灵,突然开始反击,将一捧水意外地泼到我身上。我接着泼他。我们俩同时扑入水中。湖水温润宜人,浸泡其中十分舒服。 宁宁曾参加过少儿游泳培训班,学习了蛙泳,还没有学会换气,算不上会游。在浅水的地方戏玩了一会儿,我上岸将充气床拖进水中。检查过充气嘴,确定没有漏气之处,让宁宁爬到气床上,随我进入湖中。宁宁信任地听从我的指示,努力往充气床上爬。我托住他的屁股,推他上去,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下齿轻轻敲击着上齿,手臂也微微抖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水并不凉,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的水性很好,大学时游泳是我的选修课;有充气床保驾,若出意外,抓住它就可以保证我们的安全。我显然为别的事情担忧,那些我还无法知晓也无法控制的可怕事情。 我推着充气床向湖心滑去。 宁宁趴在充气床上,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床两侧的边缘,显得有点紧张。后来逐渐适应了环境,双手开始配合我轻轻地划水,还不时问我:“爸爸,我们这是干嘛?我们要去哪儿?”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翻身仰面躺了一会儿,又在充气床上坐起来,想把一只脚伸进湖水中。我想警告他不要乱动,小心滑落湖水中,但是并没有说出口。不知不觉,我们接近湖中心。放开充气床,我戴着潜水镜扎进水中。湖水虽然清澈,但此处已深不见底,黑暗的湖水深处,看起来恐怖而不可捉摸。据说满月湖涨水期水深达七八十米,枯水期也有二三十米。 那只巡逻的摩托艇向我们驶过来,驾艇的小伙子提醒我们不要靠近湖心,因为那里不仅水深,而且水文环境复杂,命令我们立即返回近岸。我答应了,拍打了一下充气床上的宁宁,调头回划,离湖岸二三十米的位置,沿着湖岸向西移动。 满月湖位于月亮山主峰脚下,北侧浸入山体之中,南侧则是一片平阔的湖滩地。因此,湖的南岸也就是我们下水的地方,成为最早开发的景点;湖北岸则崖高林密,交通不便,游客很少前往那里。 我轻轻地推着充气床,将潜水镜推到脑门上,感受着山水景物中那份动人的宁静。渐渐地发现,对面的青山,远看似一道厚重的绿色屏障,其实是分着层次的,它由远近高低几座山峰堆叠而成。随着我们不断横向移动,堆叠在一起的山峰开始出现空隙,并且很快,便先后有两座小山峰从那片绿屏中分离出来,转到了我们的后侧,并继续一点点向后移动。此处湖面开始收窄,对面的山林景物则变得清晰。渐渐地,我发现对面山脚临湖不远处,高低错落,出现了一片人工建筑。这些建筑因为被山峰遮挡,在我们下水的湖滩看不见,此刻当我们绕开了这两个小山峰,它们便身披血红的残阳,带着一股不可捉摸的空灵和诡异,赫然闪现在我们面前。 我紧张地观察着这一片建筑,大脑一阵断片似的迷茫,感觉那些建筑物有些眼熟,仿佛曾经置身其中一样。 不过很快,我不再茫然,相信这种熟悉的感觉,绝对不是空xue来风。大脑像是一部超级计算机在飞速运转,身体里涌起不顾一切奔向那里的冲动。我终于想起来,那里是一个叫别墅山谷的地方,以前我曾到过那个地方。或许,今天要不顾一切来到这里,不顾一切下到湖中,目的就是要发现那里。而解开我经历的所有奇异事端的钥匙就藏在那片神秘空寂、毫无生气的建筑物中。 在目迷五色、心驰神往之时,我不知不觉地放开了充气床,忘记了充气床,忘记了床上的宁宁,独自一个人向前游去。待我回过神,发现已经将充气床撇在了身后五六米远的地方,赶紧转身回游,却发现充气床上空空荡荡,随着湖波上下浮动。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脑子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突然,我想了起来,是儿子,儿子宁宁已经不在充气床上。他本来应该在那里的,现在却不见了。想到此,我脑子顿时又是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命中注定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刚才所说的都是欺人自欺的假相,这才是我鬼使神差赶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谋杀那个孩子。他不是我的儿子,是妻子背叛我的令我蒙羞的活证。我心中的魔鬼早已决定,要抹去这个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