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飞逝,转眼间已是两年过去,时间到了一九六零年的冬天。 如果那个时候谁还有闲力在村里溜达一圈的话,就会发现,挨家挨户都能听到低低的抽泣声,家家门前挂上了白布。因为饥饿,村里每家每户,都有人饿死了;因为饥饿,人们连痛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即便如此,在村中大街小巷两侧的土墙上,依然是到处刷满了白灰,涂写着“总路线、******、人民公社万岁万万岁。”“赶英超美、跑步进入社会主义”等等诸如此类的红色标语。 大队部院外的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破喇叭里,时不时还会有气无力的传来一阵阵凄美的歌声:“小高炉遍地开花,新中国跨上骏马……” 村委会外面的墙壁上,画着一些让人感觉可笑的画面: 一亩农田里的水稻打出来的稻谷,堆积的比房子还高,上面注了几个字“亩产三万五千斤”,后面还有一句话,争取亩产过十万斤; 一个老农赶着一辆马车拉红薯,怪异的是车上只拉了一颗红薯,比马车还要大,把马儿累的低头喘气拼了命的往前拉,前面就是人民公社。 最可笑的是有人画了一列有四十多节车厢的火车,上面却通长压了一个大萝卜…… 就在两年前,人们还都在拼命的干活儿,撕破喉咙喊口号,要赶英超美过上发达国家的生活; 去年春天的时候,人民公社建立起来,村里成立了食堂,“做不做,三百六;干不干,半年粮。”所有的村民每天按时按点去食堂吃饭,地里的活儿也不用做了,要一起过共产主义的幸福生活,所有人都觉得,希望已经实现了,幸福的生活,到来了。 然而谁都不知道,短短半年时间以后,形势陡然直下,快的让人无法适应,反应不过来,还在懵懵懂懂的准备长期享受幸福生活的时候,灾难到来了。村里的粮食开始供应不上,渐渐的,所有人都吃不饱肚子了。 紧接着,粮食不再是供应不足供应不上,而是彻底的中断了供应,不是不供应,而是根本没有粮食。 死神的镰刀,开始在村中收割着因为严重饥饿而奄奄一息的生命。 现实与梦想之间截然不同的矛盾对比,让人觉得很讽刺,很可笑,很悲哀。 在新中国的历史上,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这三年全国性的******,应该是全国人民最为心酸最为痛苦的记忆。书面上,多称之为************造成的困难时期。 这三年当中,全国有上千万的人因为饥饿而死亡,无论是天灾造成的农作物不收,还是前苏联催债,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还债,或者,是政策方针路线的错误,人祸……这些已是过往云烟,永远的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当中,无需多说。 ……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刘满屯的爷爷因为饥饿,死了。 一个月后,刘满屯的母亲死了。 秋末,刘满屯父亲和叔叔为了一袋面粉,打死了乡粮管站的仓库保管员,结果被捕入狱,很快就被判了死刑,半个月后在邯郸北郊被执行枪决,他们,只是饿极了,要弄回来一袋面粉,养活家里的人。 入冬后,刘满屯自家的两个哥哥因为饥饿,去村后牤牛河里破冰捕鱼,不甚跌入河中,因为无力游上来,活活的淹死在了水深不足两米的河水当中。 刘满屯的两个jiejie比较幸运,一个jiejie被婶子做主嫁了出去,换回了四十斤玉米。另一个jiejie送到城里当了别人家的闺女,那家两口子是工厂里的工人,闺女送到那儿,能吃上饭。 把闺女送走之后,刘满屯婶子在家中上吊自杀了。 如果说刘满屯和刘二爷两个人和那两个闺女已经脱离了这个家庭的话,那么就可以说,刘二爷的大哥一家人,全部死绝了。 说句实在话,全家死光光这种事儿在当时的双河村,并不算得上最惨,因为村里在三年******中全家饿死的,足足有十几家还多,而在方圆百里之内,有的村子里除了逃荒出去的人,整个村子的人都饿死了。 比起来这些死去的人,刘满屯无疑算得上是幸运的人了,有什么人能够天天嚼烂了树根填肚子,而不生病?谁能够大冬天的蹿到田地里刨那些腐烂了的草茎草根吃,却依然活的健健康康? 刘满屯能!在后来草根树皮都被村民们刨了剥了吃完了之后,刘满屯大冬天跑到河边儿拽着那些烂水草吃,反正只要是植物身上长的,煮熟了,刘满屯都能吃,吃的脸都绿了,可依然吃的津津有味儿,而且不得病。 这小子什么都能吃,什么都敢吃,而且身体健健康康的,自然让那些身子骨弱,整天饿得奄奄一息的村民们嫉妒,于是村里开始传言,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许多,死了这么多人啊,八成都是因为和这个刘满屯一个村儿,让他给克死的。这传言中那位最该死的人,无疑就是刘满屯了。 这话说的也算是有出处,刘满屯命格硬,生来就会克死亲近之人的消息,早已在村中传开了,这两年来,少有愿意亲近他的人,若非是碍着刘二爷的面子,刘满屯恐怕早就被村民赶出了村子也不一定。 至于刘二爷,这位前半生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人物,在这场覆盖了全中国的******灾难中,再次展现了他人性仗义的一面。他把村中所有没了爹娘的孤儿都领到了家里,能通过关系送人的,就送了人,到最后剩下了四男五女,九个孤儿,这些孩子们最大的不过十一岁,最小的年仅三岁。 实在是想送人都送不出去了,城市里人的生活状况也出现了严重的粮食短缺现象,这些孩子们,也只能留在了刘二爷的家中。 收养了其他人家的孩子,刘二爷却让刘满屯独自一人住到了原先的家中,那个家里,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而之所以让刘满屯住回到家中,是因为刘二爷担心这帮孩子们,被刘满屯这个有着神秘恐怖命格的孩子给全部克死了。刘二爷知道,这些年纪还小,不通人事的孩子们若是生活在一起,他们很快就会玩耍到一起,成为朋友,而对于这些孤儿们,与刘满屯成为要好的朋友,无疑是危险的,致命的。 至于刘满屯,通过一年多以来的艰苦生活,刘二爷发现,这小子根本无需担心他是否饿肚子,因为基本上人和牲口能吃的东西,他都能吃,有些不能吃的,他还能吃,所以刘二爷不担心这小子会被饿死,至于老天降下来劫难把刘满屯害死,在那个时候,刘二爷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况且,这种事儿想帮忙都帮不上。 即便如此,在这个人人都为活下去而拼命想着讨到一口吃的,却因为讨不到吃的饿死的年代里,谁愿意收养这么多孩子?又有谁,能养得活这帮孩子? 刘二爷以他人未有的勇气和善良人性收养了这帮孩子们之后,再次展现了他人生中最为强悍的一面,他让这帮孩子们中年龄最大的赵保国领着一个稍微大点儿的孩子和一个最小的孩子,每天去峰峰矿区、邯郸市里那些工人小区讨饭吃。而年已六十的刘二爷,却经常孤身一人,拎着柴刀和绳索去西岗子上,他要去那儿打狼,套野物,为的就是让这帮孩子们能有点儿吃的。 虽然说这野物难打,每隔上个四五天,刘二爷才能带回来点儿rou食,可在那个时候,已经算是不错了,加上赵保国讨饭讨回来的干粮,加上些干树叶子烂菜叶子,搅和搅和熬成粥,就可以让一大帮孩子们不至于饿死了。当时农村有句俗话,糠菜顶得上半年的粮,也就是说人吃东西已经节省到不能再节省的地步了。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孩子们虽然年级还小,却异常的懂事儿听话,刘二爷在外面不回来的时候,他们都乖乖的待在家里面,绝对不会出门儿半步。 年纪最大的赵保国,带着两个比自己的弟弟meimei去外面讨饭吃,讨到的稀饭菜叶子无法往回拿,就和弟弟meimei分着喝掉,只要能拿回来的干粮,哪怕是一小口,都舍不得吃,装在袋子里带回来。 而刘满屯,平日里除了自己弄些能吃不能吃的东西填饱肚子之外,还要守在刘二爷家的门口,防止有些饿极了的人,去家里面跟那些孩子们抢食吃。那时候刘二爷为了养活这帮孤儿们,已经搬到了村里一户大院子里,那一家子人,也早已经都饿死了。 有了刘满屯守在门口,村里人还都不敢去家中和孩子们抢食吃,虽然刘满屯才九岁,可这小子从两年前刘二爷死后复活那一天开始,就成了村民远远见了就赶紧躲开,唯恐躲避不及的煞星,再加上刘二爷的威名,这个“孤儿院”里,自然也就不会遭受到侵犯了。 最重要的是,人都有良心,这些孩子们没了爹娘,本来就够苦了。 …… 这天一大早的,刘满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握着一把细细的草根,时不时的就往嘴里塞一根草根咀嚼着。他掰着指头算了算,二爷爷这次出去五天了,也该回来了,看看天,东边儿的太阳已经变得红彤彤的了,朝霞如同天边烧起了一堆的大火般,煞是好看。 冷风呼呼的吹了过来,刘满屯懒洋洋的挪动了一下身子,结果很轻松的就从台阶上滑下去,跌入一堆干枯的稻草当中。他把稻草往身上抱了一些,感觉暖和了许多,于是伸手抓了一把稻草,塞了鼓鼓囊囊的一嘴,费力的咀嚼着,一般人是不能吃稻草的,吃了之后会拉不出屎来,最后肚子胀成皮球,一直把人胀死。不过刘满屯是一个比较另类,比较变态的人,他觉得稻草吃了没什么问题。 歇息够了,刘满屯起身往村北地走去,寻思着能在地里头找到点儿吃的拿回来。 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很失落的从北地里回来了,什么吃的都没找着。路过牤牛河上的小桥时,发现上游河水中飘着两截胡萝卜,刘满屯兴奋不已,立刻不顾严寒,脱了衣服跳入河中,想要把那两截胡萝卜捞出来吃掉。 可当他跳入河水中握住了那两截胡萝卜后,才吃惊的发现,水流比往日里要湍急了许多,他在河水中奋力的游着,却无法让身体稳住。一个直径足有一米多的漩涡飞快的从上方流了下来,在刘满屯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卷入了水底。 刘满屯急忙将一截胡萝卜塞进嘴里,屏住呼吸,奋力的挣扎着想要往河边儿游,但是漩涡的力量要比他大上许多,刘满屯在水底下身不由己的被漩涡转了几个圈之后,就有些懵了。很快,漩涡卷着他向下游冲去,在冲过桥头的时候,刘满屯的脑袋撞到了桥孔边儿的石头上,刘满屯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忍不住张开了嘴巴,那一截胡萝卜飘了出去,一口水钻入嘴中,紧接着刘满屯再次喝下了几口冰凉的河水,身体无力的顺着水向下游飘去。 巧合的是,下游几十米远的地方,河岸边一棵大柳树因为许多细小的树根被人刨走当食物吃了,再加上生长在河边儿,泥土松软,顽强的挺立了不知道多久之后,这时候终于无力再坚持下去,轰隆一声倒入了河中,横在了并不宽大的牤牛河中间。 而恰恰是这棵大柳树上那纷乱稠密的树枝伸在了河水当中,被漩涡吸入水底顺着湍急的水流一路冲下来的刘满屯,被大柳树躺倒入水的那些稠密的树枝给挡住了。 刘满屯在晕晕乎乎当中,求生的yu望让他伸手抓住了几根树枝,漩涡发了疯似的在那些树枝间围着刘满屯激打了一番之后,顺流而下。 刘满屯抓着树枝,晕晕乎乎的爬到了树干上,无力的趴在树干上呕了好一阵儿,才被冷风一激,清醒过来。 大命不死的刘满屯惊喜的发现,自己打捞到手后来又被迫松开的两截胡萝卜,竟然也被稠密的树枝给挡住了,而且若不是一些漂浮在河水中的烂叶子浮积在了树枝之间,胡萝卜也不会被树枝挡住。 刘满屯急忙伸手将胡萝卜捞在了手里,顺着树干爬回到岸上,跑到小桥上游把衣服穿上,屁颠屁颠儿的往村里跑去,他得拿着这俩胡萝卜送到“孤儿院”去,因为他知道,那些孩子们需要吃的,而有了这俩胡萝卜,二爷爷会少受些累。 等跑到河堤上,顺着河堤往村里走了没多大会儿,刘满屯已经被冻的脸色发紫了,就连那身上穿的两层单衣,也有一层被冻得硬邦邦的了。 刘满屯紧紧的抱着胳膊,两截胡萝卜塞在怀里头,哆嗦着往村里走着。 走到村口的时候,被几个大人拦住了,他们是村里看青的,防止有人从地里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