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看了半天的病,其实真正看病没有几分钟,都是检查。医生说,检查的结果,有的要明天才有出来,所以你们先回家,明天再来看结果。 小明跟爹妈一起先坐公交,再坐地铁,再骑电瓶车,老长时间才回到家。 小明想起老师布置的作文,没有按老师的命题来写,就写了上面的那一篇。 写完,小明想一想,又觉得不对,就在作文后面加上了一段话: 亲爱的黄老师,对不起,我没有按您的要求写《我的理想》,我写了我和mama给爸爸看病挂号的事。没有注意,一下子写得太长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写作文老是没有东西写,挤也挤不出,可是今天就一下子写的这么多,刹都刹不住。 对不起,黄老师,如果你没有时间,就不看了吧。 您的学生小明。日期 另外,黄老师,我明天要请假,还不知道要请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我爸爸是什么病,他们都不告诉我,可是我mama带爸爸看的是癌症医生,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可是我当着我mama不说害怕,我要帮我mama,给我爸爸治好病。 我不能亲自到学校去了,只好让小刚帮我把作文交给您。 我还跟小刚说了,让他每天把抄的作业给我看,请黄老师放心,我一定抽空好好学习,努力不拉下功课,努力到期中还有期终不给全班拖后腿。 请你批准。 您的学生小明日期 作文是在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由小明的同桌同学小刚带给6年级(8)班的班主任黄海霞的。 从小刚的嘴里,黄老师知道了小明爸爸生病,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黄老师有点自责,她想,班上的学生家里出现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还不知道,真是太缺少对学生的关心了,这个星期,一定要抽时间到小明家里进行一次家访,尽量帮小明把拉下的课程给补上。 怎么补呢? 要不成立一个学习小组,让小明家附近的同学参加,让他们在晚上放学后到小明家里看看,与小明一起学习。 小明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是民工子弟,但学习态度和成绩,一点也不比上海城里的小孩差。 一上午忙忙碌碌地,很快过去了。 吃完了饭,黄老师打开了小明的作文,翻了一下,她被吓了一跳。 这是一个六年级小孩的作文吗?洋洋洒洒,写了半个作文本,黄老师按格数估计了一下,起码有三四千字。 要知道,六年级的学生,作文一般是三到五百字,就这还有很多小孩写不出来呢。 小明的作文平时也不见一点出色,作为语文老师,黄老师心里很清楚。 泡一杯胖大海,黄老师开始看小明的作文。 当看到“爸爸身子一天天见瘦,脸蜡黄蜡黄的,mama脸上的笑一天天见少”,黄老师用红笔在下面曲曲地勾了两条线,这是意思句子写得好,小学生一看老师在自己作文的字语下面画这样的红线,那都是在心里很嘚瑟的。 不过黄老师从这些句子里,看到的是小明的爸爸真的病很重,小明对爸爸是真的很关心。 看到小明家早上吃的只是白粥,连病人也不加点牛奶和蛋,还带着隔夜的煎饼作为中午饭,觉得这个家庭,真的经济不宽裕。 一个病得很重的人,坐电瓶车,迎着风,还要挤地铁和公交。 黄老师越看越觉得心里沉重。 看到医院的预约电话打不通、网上无法预约,黄老师又觉得很生气。 慢慢地,黄老师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了这个小学生写的作文里。 一开始看到小明小小的身躯在长长的队伍里排队,她就担心能不能挂上号;当看到小明没有挂上号时,又担心他们怎么办。 看到号贩子肆无忌惮地插队、欺负小女孩打人家摔人家手机、炒高号价,觉得非常生气。 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平时对孩子们的教育,与现实差距是那么地大。 她都有些担心了,如果孩子们都完全按她教育要求地去行事,以后在社会上,能不能生活和生存?可是,如果对孩子们不这样教,那孩子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她看到阿男出手帮助小明一家时,心里才又有点暖意。 一篇只有4000来字的小孩子的作文,黄老师整整读了三十多钟,才放下作文。 不过放下作文本,她的心是更沉重了。 这篇作文,说不上什么构思,但构思是浑然天成。 言词说不上华丽,可是朴素中见到真情。 老实说,如果给学校里的老师们布置一篇命题作文《在医院排队挂号》,相信大家都可以写出来,因为每个人都会去过医院,每个人都在医院里排过队,挂过号,但不见得都能写得有小明好,黄老师觉得,自己也不能写小明这一篇作文的水平。 但是,黄老师从内心里却不希望这是小明写出来,她更希望看到的是,平时那个一脸阳光无忧无虑的小明,挤牙膏式地在一点点努力攒出一篇水平不高但人很快乐的作文! 但是,这又确确实实,是一篇好作文。 全文围绕给爸爸看病的排队、挂号,行文流畅,构思天成,人物鲜明,主题明确。 更主要的是,文中一个小孩子的天真、纯朴、善良的天性,一、览、无、余,呼、之、欲、出,这种善良、纯朴、天真,在现实中,又是那样地苍白。 这样的评语没法写出来,写出来,小明也是不可能明白的。 黄老师第一次在学生作文评语上作了难。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篇作文了。 如果说好作文,应该给其它同学们欣赏阅读,可是这篇作文又肯定不适合给小学生们看。 “黄老师,在忙呢?”学校教研室龚家喜主任走进六年级语文老师办公室。 “不忙,在看一篇学生作文。”黄海霞并不喜欢这个龚家喜主任。 龚家喜主任也是教六年级的语文,并且担任学校语文教研室的主任。 从业务上来说,黄老师是认可龚家喜的,不然,在这个有300多老师的实验小学,她也不可能当上教研室的主任。 在学校里,教研室主任与校长、副校长不一样。 有些校长、副校长并不担任具体课程,是政治任命的,简单地说,是不学无术。黄老师她们学校里的几个校长差不多就是这样。但中国的教育体制就是这样,学校的校长,学校里任命不了,一般老师也很难起来,大多都是空降的、外行来当校长。 可是教研室主任如果没有真的本事,那是很难混下去的。 黄老师不喜欢龚老师,主要是觉得这个人太精明了。 有消息说,龚老师马上要提副校长了,所以很多人都开始拍她的马屁。 黄老师无所谓,不拍。 正在为难的黄老师,没有情绪的黄老师,突然坐起来,说,龚老师,我这有一篇班里学生的作文,是他自由发挥写的,我都不会写评语了,请你给指点一下。 龚老师一听这话,有点高兴,平时要让黄老师对她有点客气都是不容易的。 不过龚老师也明白,黄老师也是学校的教学权威,自己不是一般的老师,作为教研室的主任,是不能与她起矛盾,所以多数的时候,龚老师还是很将就她的。 龚老师今天来找黄老师,是落实6(8)班语文课外读物的订阅和宝山区报小读者名单的,课外读物和小记者当然都是要收费的。其它班的基本上都落实了,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都是积极配合。 黄老师也没有反对,虽然订阅和小记者都收费,加重了学生和家长的经济负担,但对提高学生的写作水平还是多少有点作用的,只是她没有特别的发动。一般的课外读物,黄老师知道,有50%左右的回扣,小记者名额也有,龚老师也会给各个班的语文老师一些,也要给校长一些,因为这些个事,一般都是校长牵的头。 黄老师说,龚主任,这是我们班订的课外读物登记表,这是钱;这一份是小记者名单,这是报名费的钱。 龚主任那是非常地满意,她并不在意黄老师班能有多少数量,关键是黄老师只要不抵触,就是她的胜利。 龚主任满脸开成了一朵鲜花。 黄老师把小明的作文递给了龚主任。 龚主任就坐下来认真地看小明的作文。 其它老师看到黄老师和龚主任单独地坐在一起讨论问题,都觉得很是新鲜。 龚主任看完了小明的作文,也觉得不太好办了。 客观地说,作文写得很好。 明显地,是原创,不是一般小孩抄抄写写的。 可是这篇作文里,又承受着不能承受之重。 教了几十年的作文,龚主任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作文。 黄老师问,龚老师,你说如何下评语呢? 龚老师说,我也很为难了。要不这样,我们组织一下学校里高年级的语文老师,进行一次集体教研,针对这篇作文进行一次认真分折,除了作文本身,对作文中的社会学意义,我们也进行研究,现在的小孩,接触的社会上的事太多了,并不仅仅是医院里的事。如果我们能讨论出点什么,对于我们的语文教学,德育教学,说不定有些意义。你说呢,黄老师? 黄老师觉得,龚老师这个教研室主任,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行,那你安排吧,我也想就这篇学生作文,进行一下研究。 学校里的两个互相不服气的对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就一个话题这么快速地达成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