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镇,一个多不吉利的名字,可我偏偏就是到了这个地方。 我问老婆婆:“这地方真的叫瘟神镇吗?是因为有瘟神吗?” 老婆婆说:“你先起来喝碗粥,我慢慢跟你说。”说完转身出去了。 我见自己的裤子衣服都在旁边架子上挂着,都是洗过晾干的。而背包和铲子都在桌上摆着。我那背包上有一个花结,普通人不会打,可见这背包也没人打开过。我穿好衣服,四下细看,这屋里虽然东西老旧,但看得出早年也是大户人家住的地方。 老婆婆这时端了一碗粥进来,放在桌上,说:“吃吧。” 我和老婆婆分开坐下,我端着碗喝粥。 老婆婆说:“你听好了,这里原来叫温良镇,早年也是这附近十里八乡最富庶的地方,尤其是这里的女孩子都养的好,人美不说,还兼具‘温良恭俭让’的品德。” 我问:“温良镇,那么好的名字!怎么好好地变成了瘟神镇?” 老婆婆说:“二十年前吧,忽然流行起瘟疫,死了好多人呀。温良镇上的人就开始捐钱赈灾。” 我说:“那倒是好,捐钱赈灾,积阴德,老天一定保佑温良镇太平了。” 老婆婆哼了一声说:“好什么,你懂什么。可那钱花出去了,人却没见到救活几个。外边人觉得你们镇子有钱,又愿意救灾,就都把病人往这里抬。这下好了,弄得温良镇上,家家户户门前都放着死人。” 我说:“啊,还有这样的事情!?还有把病人往别人家抬得。” 老婆婆说:“人不就是这样,不患贫,就患不均。连个病都要大家一起生了才好。你想呀,你要是全家倒霉,隔壁邻居却都好好的,你看着是不是心里不平衡,恨不得他们全家也都跟你们家一样倒霉才好吧。” 我说:“这……我倒是无所谓。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我要是病了自己睡一觉就好了。” 老婆婆呸了一口,说:“睡一觉就好?不是我昨天把你捡回来,你就冻死在外头了,你还能活到现在。大言不惭!” 我脸红了说:“是,是。我大言不惭,我是说平时睡一会就好。昨天要不是婆婆相救,我肯定死了。就算不冻死,也给那只大黑鸟吃掉了。” 老婆婆一惊,挺直了说:“你看到大黑鸟了?” 我说:“看到了呀,就在镇口吧,三丈高,翅膀张开有五丈长,怎么能看不到。”我张开手用力的比划了下。 老婆婆又弯下腰说:“哦,你看到的那不是大黑鸟。” 我说:“啊,那不是大黑鸟是什么?我记得它的羽毛在风里哗啦啦响,发出刀片相撞的声音。” 老婆婆说:“你那是烧糊涂了,我带你去看看,你吃完了吗?” 我伸胳膊踢腿,说:“您看我好了!我能动了!” 老婆婆说:“哼,你倒是恢复的好呀。这三天我给你换尿布,擦屎,喂饭没少折腾我。” 我一听脸又红了,原来我都昏迷三天了,还在这床上拉屎撒尿,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说:“真,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那么多麻烦!” 老婆婆站起身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吃饭就要拉屎,人喝水就要撒尿,哪里有吃了不拉的,你收拾下起来,我在外面等你。”说完,“咯登咯登”出了房门。 我赶忙擦擦嘴,只拿了铲子背在背上,迈步出去。 屋外是一个大院子,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当中有一处假山,老婆婆就坐在一块石头上。 我走上前拜倒在地,说:“多谢,婆婆救命之恩。” 婆婆说:“行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可以了,呵呵,起来吧。”语气十分温柔。 我起身,盯着婆婆脸上看。因为她的右边的半张脸用布挡着,像是还绑着绷带。虽然我刚在屋内也注意到了,可总不好上来就问人家这个,这时在院里便仔细打量下。 老婆婆说:“哼哼,给老婆子的脸吓着了。” 我微笑说:“没,没有,就是有些意外。” 老婆婆举起右手说:“你看我的右手也是,当年我从夫家出来,我的婆婆烧伤了我的右脸和右手。” 我“哦”了一声,知道是人家的伤心往事就不多问了。 老婆婆说:“我带你去镇口看看。”说完拄着拐杖,躬着背往外走。 我跟老婆婆出了这家大门,回头一看,见门上挂着“温家”的门匾。 我边走边问:“婆婆,您姓温呀?” 老婆婆点点头说:“我姓温,这镇上大部分人也姓温。温姓好呀,性格都善良。可惜你看现在都破败了。” 我抬眼见整条大街两边的房屋和店铺鳞次节比,规模都不小,但都空荡荡地,窗户和门板成了破洞,任由风沙出入。 我问:“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荒成这样了?” 温婆婆说:“人没了呗。” 我问:“那人呢?” 温婆婆干笑下说:“都死了呀。” 啊,我惊得呆住了,喃喃自语“都死了呀。”又快步跟上。 我问:“那您就一个人一直在这过活呀?” 温婆婆说:“我当年嫁到外地去了,所以没染上瘟疫。可我也命苦,几年后丈夫病死了,我那婆婆怕我不愿守节,于是拿火钳把我的半张脸和手全都烫坏了,让我无法改嫁。我后来逃了出来,原指望跑回娘家能有个安身的地方,却不想这里已经闹成这样。可我又去得了哪里呢?就一个人在这里过活了。一转眼也快二十年了。” 我虽然也是从小吃苦长大,但听到温婆婆这么一说,觉得自己人生里那点苦楚实在算不上什么。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命要比男人苦多了。丈夫死了还要守节,太不自由了。像婆婆这样,一生里承受的委屈和不幸恐怕是我三辈子都体会不完的。 我陪着温婆婆沿着街走,想说点安慰的话,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想来想去,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值得说的事情,相比下都不如婆婆遇到的事情苦。 温婆婆问:“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你的父母呢?” 我忙说:“我爹娘呀,没见过?死了吧。”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爹娘死了没,但既然温婆婆的身世那么不易了,我把自己说惨点是不是也会安慰下她呢。 温婆婆问:“哦,怎么死的呀?” 我说:“不知道哦,我出生之前就死了。” 温婆婆“啊”了一声,站住,扭过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反应过来,想了下说:“哦,不是的,是生下我才死了。” 温婆婆叹口气,又一扭一扭走起来,说:“你也别编故事骗我,老实说你家里怎样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说:“我真没骗您,我小时候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就记得十岁以后的事情。我是给一家打铁的带大的,后来我自己开了一个铁匠铺。就在金陵边上,您去过那吗?” 温婆婆摇摇头。我又说:“洋人要跟朝廷打仗,我怕炮弹飞过来打着我,就往北逃难,想不到跑到这病倒在庄稼地里,最后给稀里糊涂抬到这里来。后面的事情您也知道了。” 温婆婆点点头说:“这听着还是一句实话。” 我摸摸头说:“刚才我那是跟您说笑呢,我爹娘要是死在我前头,那就没我了。啊哈哈哈。” 温婆婆忽然站住,转身盯着我,右手使劲戳着地,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我立刻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垂眼不敢看她。她说:“以后不准你跟我说笑,更不准你瞎说话!知道吗!”后面三个字说得尤其重。 我点点头,不敢做声了。 温婆婆盯着我看了一会,转身边走边说“我最讨厌人不老实,编瞎话。”。 我默默跟在身后,心想,这婆婆脾气真坏,是不是人老了脾气都会变坏?我以后可不能再乱说话了。 我陪着婆婆走到镇西头,这里是镇子的入口,就见路的当中竖着一个高大的东西,说不出是个什么,像一个伸展开的黄色大袍子。 我惊讶地哇了一声,说:“这是个什么东西?上边密密麻麻贴满的是黄纸吗?” 温婆婆说:“你仔细看看是什么。” 我走进了些,上下仔细打量,恍然间明白,这原来是一个牌楼。 这牌楼原来是有三个门洞,但现在两边的小门底下的立柱都断了,光剩下中间的两根支撑着。牌楼上的坊梁和楼顶也都支离破碎的,勉强朝两侧支撑着。光看外表就像一个东西伸开了两个翅膀一样。奇怪的是,这牌楼上密密麻麻贴满了黄纸,就是给死人烧的那种黄纸。我在道士做法的时候见他们一把把的撒出去,满天满地的飞。那牌楼顶上还立着一杆大旗,但旗帜已经破的不成样了,破布样耷拉在那。 我说:“这就是昨晚我看到的大黑鸟?原来是一个贴满了黄纸的破牌楼。” 温婆婆说:“我昨晚就是在这个牌楼下把你捡回去的。你也要多谢谢它才对。” 我笑道:“您救得我,我干嘛谢它呀?” 温婆婆一脸严肃的说:“我让你谢你就谢!” 我只好对着牌楼鞠了三个躬,口中称谢,心里可是不服气。 温婆婆见我拜完,才温和地说:“这牌楼可是有神灵保佑的,昨晚要不是镇上的乌鸦叫,我也不会发觉镇口有人来了。” 我说:“乌鸦?” 温婆婆点点头,面朝牌楼说:“乌鸦叫,死人到!乌鸦就是瘟神镇的守护神。” “啊?这,这破牌楼是守护神呀!”我心想,什么乌鸦叫,死人到,我那时候没死呢!但这话可不能说出来,顶撞了婆婆又要挨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