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南听于荣说到这里不免满心奇怪,心想于荣和于世达是同姓本家这自不必多提,然而听他的意思,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仅限于此,他口中将于世达称为“分家”,并且言语之中似乎还有蔑视的意味,难不成这其中还另有隐情? 正疑惑间只听到于世达回答说:于氏宗家和分家之争延续了上百年之久,窝里斗的结果如何?无非是一辱俱辱而已,这场争斗永远也没有最后的胜者,就好像现在我们分家的后人飘落在各地,以游侠散盗自居;而你们宗家也难逃人丁凋落,以至于到了您这一代,就只剩下兄弟两个苦苦支撑——难道您就从来没有思考过,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南观山、北望雨,想来于氏一族在盗墓界里曾经是何等的辉煌,就连发丘摸金之徒对我们都只能望其项背,然而现在又有几人记得那份荣光?在下虽然是分家的后代,但也时常会为此而扼腕,概叹于既是同宗为何就不能够摒弃嫡庶的观念,非要闹到这步田地…… 正南听于世达这样说,忽然记起父亲日记中也曾有过“南观山北望雨,指谜长赋两具辱”的记载,是当年夏侯古向祖父讲述盗墓流派时提及到的典故。他先前也曾向潘家园的同行打听过这句话的意思,可一般人只知道“南观山”是指明朝初年巴蜀奇人观山太保封师古,至于“北望雨”的说法从何而来就几乎没人能说得明白了。现在看来,原来“雨”是取“于”的谐音,指的就是北方的盗墓世家于家啊! 于家因何会闹出宗分内乱,以至于到了现在这番惨淡的结局,想来应该是个很长的故事了,正南虽然对此颇为好奇,但也只能盼着以后再去探究,此时反而联想起之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来,顿时感到豁然开朗起来。 当初在流宫天葬椁的石棺中,于光曾经想将发丘印托付给正南,被他拒绝后只好重新物色接受协议的人选,最终选定的绿水其实是被于世达的鬼魂附了身,而在面对于光问她的姓氏的局面时,于世达却只是代她回答为“李”——正南开始还疑惑于绿水为何要撒谎,现在终于知道,原来于世达早就知道了“独眼”的身份,两人之间存的“宗”“分”之别,这为他获取发丘印的最大障碍,为了不至于引起对方的怀疑和抵触,不得不演出了一幕附身易姓的把戏…… 于荣对于世达的这番话显然并不感冒,待他说完后兀自拍了两下手掌道:不愧是“千里独行侠”,几句话说出来险些让我误以为面对着的,并非是一直觊觎我们宗家威望的势利小人了,不过你的话或许蒙骗一下跟你同来的那两个年轻人,若想让我深信不疑显然还要多下点功夫——仅是看看你们选的这个露营的地点,恐怕还没等摸到流宫的大门就要先去鬼门关报到了,又有什么实力敢觊觎那件宝贝? 于世达道:说我觊觎那件宝贝不假,可您也别太低估了在下的能力——位于流宫之上的这片封土不生寸草,地势低洼潮湿阴冷不说,更是前有黑蛇挡路,后有阴火燎原,谁不知道是个万分凶险的所在?但正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您也不能断言它不会给我带来别样的好处吧?更何况这流宫的风水格局本就是以动制静,化黑蛇乾龙,转阴火双离,虽不是个荫蔽万代的龙脉所在,至少也是可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百世好xue。扎营于此虽然难免要背负些风险,但说不定反倒能够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直接让我完成前辈未能完成的事业呢! 于荣哼了一声后说:凭借算命先生都如数家珍般的风水知识,就想学人家寻龙点xue,你差得实在不是一星半点了。如果你真如表现的这般自信的话,就不会等到今天才有这北海之行,还不是仗着有那四把蒙古短刀的指引才有恃无恐了嘛,殊不知“福兮祸之所依”,那些短刀虽然记录了流宫的所在,却也不是可以被你随便利用的善男信女,终有一天你会领教它们的厉害的…… 于世达道:承蒙您的提醒,再次深表谢意,不过我等只是游侠散盗,除了依靠短刀的指引别无它法,哪像你们兄弟二人可以尽数发挥寻龙点xue的本事,靠着一己之力就找到这里来呢——总而言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短刀纵使再邪,也终究不过就是几件充当路标的工具而已,我就不信几块破铁还能额外闹出什么天大的波折出来…… 于荣和于世达两个人唇枪舌剑不互相让,大有将论战进行到底的趋势。正南反倒听得津津有味,琢磨着这于氏的宗分两家果然是水火不容的对头,即便一个是人,一个是鬼,仍旧乐此不疲于一争高下,难怪他们自己都说,家族的衰落源起于窝里斗,仅看他们现在的意思,恐怕永远也无法化解相互这段仇恨了……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从帐篷的正面传来了脚步声,随着王贵的脑袋向侧面一偏,正南看到原来是司徒方慢慢朝这边走来,刚到帐篷门口想要进去的一瞬间又停在了原地,转而也如他们一样地侧耳偷听起来。 正南忽然想起来了,当初司徒方的灵魂曾经在旋梯下的漩涡中给他讲述过这段经历,说他原本和于世达同住一个帐篷,但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对方不在便出来找寻,后来在王贵和背包客的门外,听到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对话,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人在身后重击了一下脑袋,紧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这样说来,所有的事情都拼接在一起了,之前司徒方并没有撒谎,只是他的经历被于世达刻意隐瞒了起来。正南甚至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是司徒方的行踪被他们发现,而将他打晕的即便不是于世达的话,那就肯定是于荣了…… 王贵似乎也发现了司徒方的存在,从地上站起身,蹑手蹑脚地朝着帐篷的前方绕去。正南直为司徒方捏了把汗,心想王贵如果能快点把他带走的话,那他或许能够躲过这次皮rou之苦了——然而正南也明白自己只是亲历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司徒方被打晕的经历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足可见王贵的解救行动并不如他料想的那般奏效。 王贵刚走了两步,正南就听到帐篷内传来于荣有意放大的声音道: “像这种只会在门外偷听的人,还真是你们分家一干乌合之众们的一贯作风啊……” 正南一惊,心想这话说的似有几分耳熟——对了,司徒方好像就是在听到这句话后被打晕的,如此说来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事无挽回的余地,只是不知道王贵面对此种情况又会如何应付? 显然王贵也知道应该有所防范,随手从帐篷上抽出根用以支撑的铁棒来,朝着远离帐篷的方向移动了几米,然后再弯腰躬身地绕到了司徒方的身后——正南一直担心于世达或者于荣会忽然从帐篷内跳出来,好在他的行动还算隐秘,这番动作也只发生在几秒钟内,甚至是司徒方都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转眼间王贵已经出现在距离司徒方不过一米远的地方,正南百般疑惑间,却见王贵兀自抬起手来一甩铁棒,照着司徒方的脑袋就是狠狠一敲。 司徒本就是个柔弱的学者,被这一击之下立刻就闷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正南被他眼前发生的事惊呆了,怎么也没想到将司徒打晕的竟就是王贵。他这么做是出于何种目的?难道他也是被于荣的鬼魂附体而身不由己吗? 帐篷里面的两个人听到了动静,从中走了出来,于世达看到王贵拿着铁棒,脚下的司徒方早就不醒人事,也显出吃惊的样子,问他道: “王老弟你这是干什么,这一棒下去是要把他打死吗?” 王贵把铁棒往地上一丢,语气出乎寻常的平淡: “他没事,只是暂时昏过去了——你们之间的对话被他听了去,若是转告给曹沝或者那个姓正的小子,计划不都前功尽弃了嘛?我可不想让旁人来阻止这次行动,等下他醒过来后,咱俩只要异口同声地否认,他就会只当是自己做了场梦而已,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于世达何等聪明,眼珠一转立刻点了点头,只不过因为身旁还站着个于荣,不好直接开口应允而已。 王贵虽然是国家级考古队的成员,但一直游离于主流之外,为旁人所排挤,外表顶着个专家的名号煞是光鲜,内心却因郁郁不得志而极度自卑,因此才会冒天下大不为地加入了盗墓者的行列,只为在另一个领域内证实自己并非如别人想象的那般窝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典型的求名不求利。 北海流宫之行能否成功,对于一心想有所建树的王贵来说非常重要。因此在他偷听到于世达和于荣的对话后得出了个结论,那就是如果于荣的存在被曹沝知道的话,有可能会影响到他们此行的继续进行——司徒方和曹沝的关系特殊,一旦他得知了这次谈话的核心内容,那也就等同于让曹沝了解到将要与鬼魂为敌的处境,虽然届时曹沝是否还会继续坚持既定的计划还是个未知之数,但对王贵来说必定需要承担功败垂成的风险,倒不如现在尽力将实情隐瞒下来,让司徒方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就最好了。 正南觉得自己对于王贵想法的推断合情合理,联想起之后他在古墓中和于世达一唱一和的表现,也只有如此才可以解释他的这番举动。王贵或许是被压抑的太久了,以至于偏执地把北海之行,当成扭转自己失败人生的救命稻草,不但不允许别人来破坏,甚至在面对于荣这样人人敬畏的鬼魂时,也不为所动且毫无畏惧,竟还敢针锋相对地语出挑衅,仅是这点就不能不说是勇气非凡。 于荣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王贵的身体,目光犀利异常,最后才轻哼了一声,对他们二人道: “好一招瞒天过海的计策,这位同乡老弟看来也不是一般的角色,只怪我先前看走了眼,不过你如此劳神费力地遮掩此事,怎么就没想到眼前还有另一个见证人,却是无法用同样的方法摆平的呢?” 于荣说的“另一个人”显然指的就是他自己——王贵即便如何胆大,在已经超脱rou体束缚的鬼魂面前,也必定是无计可施,所以如果是他存心出手阻挠的话,那么王贵的一番苦心必定要付诸东流了…… 王贵闻言却并不慌张,一点点踱步到了于荣的面前,立定在距离他不过半米的地方,然后脖子向前一伸,只轻声细语地说了句: “是吗?你是觉得我不敢呢,还是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让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之前在跟于世达谈话中,一直表现得咄咄逼人的于荣,忽然间就失去了锐气。此时两个人之间只有巴掌大的距离,正南从王贵的视线望去,可以看到被于荣的所有表情,只见他的面部肌rou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盛怒之下好像随时都要发作一般,最终只是在牙缝中挤出了几个毫无底气的字来: “你到底是谁?” 王贵对于荣的问话不置可否,兀自退到了于世达的身边才道: “既然大家都是同乡,自然要守望相助才对——我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发丘印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如果此时非要有人跳出来阻挡,那就要看他是否有那个本事了……” 王贵的话说得决绝,甚至正南都为之一震,有些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平日里闷声不响的知识分子了…… 说到底于荣现在虽然只是个鬼魂只是个游魂野鬼,但阴阳之道循环往复、生生相克,保不齐他会对什么人或东西有所忌惮,正所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他既然见到王贵如此富有底气的与他对抗,再加上个于世达从旁助势,不如先前那般盛气凌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于荣现在的处境有些尴尬,进退维谷之下兀自环顾左右了一番,好像有了什么发现后,这才回复了几分先前的神情,自鼻子中发出了声轻哼道: “虽然我一时还不知道你到底是何来历,但你们的计划显然不会如预料那般顺利——正如我说的那样,一个人最重要的仍旧是命,当然,等下你们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于荣说完眼睛一闭,身体立刻升腾起一股白气飘散而去,而先前还是个年轻的背包客摸样的躯体,应势萎缩干瘪了下去,只在瞬间就化成了一段木头了。 正南还没来得及感叹于荣鬼魂使出的手段,视线已经跟随者王贵转向了远处的旷野。此时临近午夜,半月高悬,却只能依稀看到黑暗笼罩下的盆地涌过一团烟气,不仅速度奇快,更是四面合围,将两顶帐篷包围在了当中…… 随即四下里响起了汩汩水声,进而转成了惊涛拍岸的巨响。烟气逼近,细看下来竟然是一道道高达十几米的水墙袭来,高耸着遮天蔽日,转瞬间就到了眼前。 于世达和王贵避无可避,只能从地上扶起了不省人事的司徒方,三个人相携着徒劳无助地站立在原地,正南从王贵的眼里望去,只看到水墙近到咫尺,紧接着自头顶以排山倒海之势倒压了下来…… “呼——”正南倒吸了口气,视线变得扭曲模糊起来,旋即又回复了正常,只是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不再是被洪水包围的旷野,反而又转回到了先前所在的山洞之内。 “你——怎么了……”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询问声,似乎分外焦急。 正南一时还没从刚才的精神游历中清醒过来,听到人声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转过身去看个究竟,然而最终还是在下意识的作用下停在原地,脑袋中灵光一闪,竟在如此混乱的情形下还想了个脱身之计出来。 他所站的地方位于九边石室的中心,背对着刚才进来的山洞,人声就是由洞口的铁门后传来,一听就知道出自“哇啦”之口。不知道“哇啦”为何会在此时出现、,但听他焦急地连声发问,似乎是来了有一段时间了,可能之前看到正南僵立在地上一动不动,而又不知什么原因而不敢轻易踏进石室,这才会在门口逡巡不前的吧…… 正南的计划是想办法将“哇啦”骗进石室当中,然后伺机挟持他,借助他从这洞中逃出去——“哇啦”虽然是个不错的猎人,但也只是擅长枪械和弓箭而已,在这个狭窄山洞中根本派不上用场,正南自信可以在短时间将其制服,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从这洞xue中逃出去还是不在话下的,至于之后又该如何行动,那就只能到时候再随机应变了。 然而“哇啦”好像对石室太过畏惧,只在铁门后踱来踱去,却不见有进来的打算。正南等得心急,害怕再这样下去会生出其它变故,索性直挺挺地往地上一躺,又作势痛苦地滚了两圈,这才最终将身体转到了直对铁门的一面,眯缝着眼观察着“哇啦”的反应…… “哇啦”见状果然手足无措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才下定决心般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虚掩着的铁门,一边斜着眼观察着石室当中于荣的骷髅骨架,一边一点点蹭到了正南的身旁。 “哇啦”靠近正南到身前,并且伸出一只手来试探着推他。正南哪会放弃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早就一个翻身将他的前臂压在身下,紧接着从身体的另一侧扼住他的手腕,借势一跃而起,快速地在原地兜了一圈——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哇啦”的一条手臂已经被扭到了身后,立刻疼的他哇哇大叫起来。 正南这一招下了狠手,“哇啦”的手臂即使没有被扭断,至少也已经脱臼,但他不愧是猎户出身,鬼叫了两声后随手从腰间抽出了短刀,便朝身后的正南胡乱挥舞而去。 正南知道“哇啦”刚用这把短刀剥了张虎皮,自然忌惮于它的锋利,赶紧将他往侧面的墙壁上用力一推,随即将自己的身体堵在了唯一的出口上。然而事情的发展远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哇啦”虽然少了条手臂,却仍旧短刀在手,短时间内想要将其制服并不那么容易;可如果撇下他不管顾自逃生的话,他又必然会大声呼救,恐怕在自己还没来得及跑出山洞,就已经被他召唤来的族人截住了…… “哇啦”被正南一推之下迎面撞上了墙壁,紧接着反弹回来仰面倒在地上,立时流出鼻血来。他只用袖子抹了把,然后单臂在地上一撑站起了身,对这正南怒目而视,眼睛里似乎充满了火焰。 正南原本还有些愧疚,但想起先前“哇啦”曾在他的茶中下过迷药,眼下受的这点皮rou之苦也就算是种惩罚吧。然而“哇啦”却显然不这么认为,一脸愤怒的表情,好像恨不得把正南撕碎一样,还没等他做好准备就一个箭步窜了上来,手中明晃晃的短刀转眼就到了跟前。 视线里寒光一凛,正南自然不敢怠慢,竭尽全力地向侧面一个闪身,这才勉强躲过了“哇啦”的这招攻势,然而对方好像根本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随即变刺为割手臂打横一扫,又朝他的胸口袭来。 这次正南实在是避无可避了,只好被动地伸出双臂抵在“哇啦”的胳膊上,琢磨着这样至少可以延缓对方攻势,让自己得以稍作喘息。然而“哇啦”手腕一抖,短刀竟在瞬间被他抛了出来,急速旋转并且还捎带着划出了一道弧线,自正南的右前方呼啸而至…… “哇啦”的腕力惊人,再加上正南与他的距离过近,短刀被这一抛之下转瞬及至,正南唯一做出的反应就只是在“哇啦”的手臂上推了一下,借此将自己的身体向后仰倒,却仍旧还是慢了一步,胸口被短刀横着隔开了一道十几厘米长的口子,伤口虽然不深,却立时流出不少血来。 正南仰面倒在地上,只觉得前胸火辣辣的疼,强忍着刚想爬起身来,却看到割伤了自己的短刀,又在空中兀自旋转着绕了半圈,不偏不倚地重新回到了“哇啦”那边,被他从另一面稳稳地接在了手上。 “哇啦”转而纵身一跃骑在了他的身上,反手持刀,手起刀落…… 正南心下一凉,只看到刀尖上的一点寒光直直地朝向自己的脑袋刺来,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当——”,短刀贴着正南的脸钉在了地上的石缝里,他只感到耳边涌过一阵劲风,脸颊上凉丝丝的东西不知是汗,还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