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又见那座孤坟】 我一直觉得我的祖母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我自那场大病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再去过家族的坟冢之地,这自然是因为那场大病的原因,父辈们多迷信,以为这事是撞了邪,我年龄小,身体火力低,抵抗不了那地方的鬼邪之气,不宜去那里。只有祖母皱着眉头,心情格外沉重似地,也不知道那一刻,她心中划过了多少往事和隐秘。 不让去,就不让去!起初我心中还对那块刻有同我一样名字的墓碑念念不忘,心中好奇,但日子久了,毕竟是孩童好玩的习气占了上风,渐渐的,也就将这事情淡忘了。 也在那之后,我度过了好几年的快乐童年时光。 虽说那时候,大家日子都过得辛苦,但我倒是没觉得。 现在想来,这归根结底还是我祖父有先见之明,有眼光。 我家族的产业传到我祖父那里,虽远不如昔日的辉煌,但好歹也是一方地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着也比平头百姓有权势,而且过的舒服富足。 后来解放战争打响了,遇上了大解放,全国到处是一片推翻大地主,打倒土豪劣绅的声音,这运动很快席卷到了我们这里,平头百姓们借着搞运动的风,到处叫着喊着分田分地,这可把我们当地的地主豪绅们吓坏了,他们纷纷凭着自己手上的财力,开始招兵买马,与平头百姓对抗,准备做最后的殊死一搏,巩固自己的势力。 我祖父却没有这么做,他向来不是一个僵固不化,死板硬套的人,他看八路军已经进了县城,到我们这里来也就是个朝夕的事,于是灵机一动,主动把自己手上的田地,还有家里粮仓的粮食,拿出来分给穷苦百姓,还有饥民,又备上好饭好菜,犒劳千里行军,早已疲惫不堪的八路军军士们,军士们受了我祖父的殷勤招待,又听说了我祖父的所作所为,于是大赞我祖父开明,就这样一番赞扬之后,我祖父从解放前的地主土豪,摇身一变,成了新中国的第一批大队长,搁现在,就是个村官,虽说官小,但好歹也是个官啊! 再说那时候的村官,可不比现在的村官,在某种程度上说,那时候的村官甚至是有生杀大权的。 那些招兵买马搞对抗的就没什么好下场,最后在军队的枪杆子下,都落得个人财两空,甚至是家破人亡。只有我祖父稳稳地把手中的权利延续了下来。 到我父亲这,我祖父更是临终前费尽了千方百计,把权利移交到了他手里,我父亲虽有千百个不愿意,但是那年头里,他还是最终选择了听从我祖父的意思,子从父业,从大队的文书做起,最终也爬到了大队长的位置。 也因为如此,好歹怎么着也是个官不是!利用权力的方便,当官的家里自然还是要比平头百姓家里富裕,日子也自然过得轻松舒适。 至于我,我从小性格反叛,这也导致我日后所走的路,和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截然不同,当然也比他们更加的精彩。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我八岁那年,是在大年三十的下午,也是将近黄昏,我再次跟着我的祖母,走进了家族的那片坟冢之地,祭拜祈福。大概是家里的大人们忘记了,我五岁那年曾经患过的那场大病,而我自己早已映像不深,就连我的祖母,似乎是也忘记了似的,所以没有任何人阻拦。 这次去,因为自己已经开始念过书,又开始懂事了的原因,所以比之五岁那年去时,对于一切更加的记忆犹新。 那天下午,大家早已经欢欢喜喜的过完大年,这时热闹早已经散尽,由于我们家族是早起黎明时分团年的原因,所以为忙这顿年饭,家里的大人们,头一天夜里,几乎是一宿未眠,吃完年饭,白天又对屋里屋外洗洗刷刷,忙活了一整天,这时乘着这短暂的闲隙,就抓紧时间睡一会,因为晚上还要包饺子,滚汤圆,守岁。 当然,在这辞旧迎新的日子里,也不能忘了老祖宗们,得去祭拜他们,祈福。 那天天气其实不错,白天阳光明媚,暖和的很,但毕竟还是在冬天的天气里,到了黄昏,气温开始下降,天也开始冷了,远远看去,山头上枯黄一片,飘着放鞭炮留下来的烟雾,淡淡透出几分凄凉之意。 比之三年前,我五岁的时候,祖母的颜容也更显得憔悴了不少。 可能选的时间较晚,也可能是祖母有意避开熟人,我们去家族坟冢的时候,大多数的人家都已经祭拜完,回家了,所以路上我们也没遇见什么人,就是遇见了,祖母也不跟人打招呼,我只跟在祖母身边,不言语,这倒不是我怯生。我倒更愿意说是,人长大了,话就少了。 再一次走进那个山坳,一切都与三年前时一个样,只是坟头上的青苔,似乎又增厚了一分,使这一片离离的坟墓,以及那个山坳,都随着时间一起更加苍老了似的。 四周弥漫着nongnong的,放鞭炮留下的火药味,夜色慢慢浸润过来,我随着祖母一起点燃纸钱,当那纸钱泛着淡淡的火苗开始燃烧起来后,我便把手上折好的其他纸钱,一点一点的架上去,不一会,燃起的熊熊火苗,就烤得我小脸通红。 这时,天刮起了淡淡无痕的风,吹得火苗尖一晃一晃的,起初风小,也就没有在意。再说那时候的年纪,也不会想到烧纸钱这事有什么来由,有什么意义之类的。只是按照大人们的吩咐,做着这样一件事情。 不过说来,那个黄昏的气氛有点诡异奇怪,至于说哪里奇怪了,我也说不上来。这个世间,本就有着许多事,是你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你只是心里知道,缺怎样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总之,我那天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起初,连五岁时见过的,刻有我同样名字的那块墓碑也淡忘了似的,我首先并没有将那件事情想起。按理说,一件让人极其难忘的事情,纵然记忆经过了再长时间的荒芜,当你重游故地,重遇故人时,你都多少会有一些印象才是。但我那天却印象全无。 直到给太祖辈的烧完纸钱,祖母便吩咐我跪拜,而她则在一旁点燃鞭炮,这时我面前纸钱燃烧的火苗还正旺,祖母也把点燃的鞭炮扔在了地上,任其燃放,伴着鞭炮劈劈啪啪的炸响声,山坳里突然刮起了一阵阴风,那阴风卷着鞭炮,恰好飞进了我面前正在燃烧的纸钱堆里。 那堆快要烧过的纸钱瞬间被炸开的漫天飞舞,纸灰伴着火药味还有烟尘,我被呛得一阵窒息,木然间抬起头。 就在我抬起头的瞬间,远处的那关刻有我同样名字的墓碑的孤坟,进入了我的视线。然后我的视线就再也没有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