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月光下的眸子里,有莫名的火花在跳跃。
“你不必内疚,我入宫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北狄。你不要忘了,我先是北狄公主,然后才是乌仁潇潇。左右都是和亲,与其嫁一个王爷为妃,何不直接嫁给皇帝,王爷有皇帝的权力大么?我这样做,对北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身为北狄的公主,这样我也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不负那一片草原养育我十几年的恩情。”
好一会儿,一只夜鸟“嘎”一声,掠过水面,乌仁潇潇才似惊醒。
湖边冷风习习,许久未有人出声儿。
淡淡的一种内疚。虽然此事是她自愿,但她真不想乌仁为此毁了一生。
所以得知乌仁入宫为妃,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内疚。
不得不说,乌仁潇潇这个问题太尖锐,也确实是一个让她头痛的问题。先前她并没有问过赵十九,但她心里却难免会有猜测。依赵十九的为人,乌仁潇潇救过他,只要她不离开晋王府,他是不可能主动要求她离开的。那么乌仁的存在,便会真的成为她与赵樽之间的一根刺,早早晚晚会伤了他们,也会伤了乌仁自己。
夏初七蹙了蹙眉头,一时竟是不好回答。
好些日子未见,小姑娘学聪明了,学会反将一军了?
看她这般搞怪,乌仁潇潇突地笑了,“我就问你一句,若是我不入宫,那我是晋王妃,还是你是晋王妃?你又准备与我如何相处?晋王殿下他……又准备如何处置我?”
“快说说,你是如何暗恋我的?”
乌仁潇潇不理会她的打趣,只是侧过身子,往落雁湖边又走了几步。夏初七眉头一蹙,生怕看不见她说什么,紧跟着就凑了过去,依旧狡黠地眨着眼睛,面对着她不太自在的脸。
“为了我?”夏初七心里一跳,抬了抬眉眼,“你暗恋我?”
“若我说,是为了你呢?”
乌仁潇潇眉梢微微一动,静静看她,好一会儿,才苦笑一声。
夏初七看着她的面色,瞧不出端倪,又侧过去面对她,试探性一哼,“乌仁,如果你是为了我的男人而牺牲掉自己,那么,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我很不喜欢,你也非常没有必要。因为赵十九这个人,说他善也善,说他无情,实则也无情。他不会感激你。”
“我自己的终身大事而已,用不着告之所有人。”
大抵觉得她的目光太过刺人,乌仁潇潇退后了一步,侧了侧身才淡然下来。
“若当我是朋友,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支会一声?”
乌仁潇潇的脸色,微微一沉,“此话怎讲?”
“你说过的,我们是朋友。”夏初七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她,一步一步离她更近,声音也放得很小,“难道是我理解错了么?还是你从未有把我当成朋友?”
正月十五月儿圆,可月光下面,乌仁潇潇的脸上,却暗淡无光,原本健康匀称的身子,也似是清减了不少,虽然身着尊贵的华服宫装,却显得憔悴寂寂。
“你跟我过来,可是有话要说?”
夏初七记得,那一日赵樽归来,也是麟德殿,也是在落雁湖,只是短短数月,已是物是人非,她面前的女子,不再是那一日躺在假山石后偷听了她与赵樽的“私情”而脸红脖子粗的乌仁公主,而是大晏朝的皇贵妃。
落雁湖上的水,似是结了一层薄冰,在月下麟麟耀眼。
她看着乌仁潇潇从侧门出去更衣,便悄悄地尾随了上去。
酒过三巡,外头大雪又落。
明日晌午就要离京了,这是他们在京师的最后一个家宴,赵绵泽特地差了人来,让十九皇叔务必要参加,莫要缺席。只不过,她身份尴尬,是以赵樽的侍从身份去的,而且她去的目的不是为了吃那一顿饭,而是为了找她想找的人。
夏初七今儿也陪了赵樽一同入宫。
火光烁烁照金殿,龙凤琉璃人眼花。
延续了正月里的热闹,为求来年风调雨顺与国泰民安。祭祀,烟花,拜佛,鸣钟,观灯,看戏,节目繁杂,却一个不少。宫里头为了庆贺太上皇醒来以及建章年的第一个上元节,更是把事情操办得极为铺张。从凌晨时分第一声磬钟敲响开始,各种喜乐一日未绝。到了晚间,麟德殿里的家宴,更是珍馐佳肴,歌舞笙笛,热闹之极。
筹备北上的日子,过得极快,一晃到了正月十五的上元节。
如今,他必定会把于己不利的因素,都趁机消除。
那一次若非洪泰帝醒转,他无法阻止事态发展。
一件又一件的事,看上去似乎毫无关系,但夏初七却感觉得到,自乾清宫之变后,赵绵泽更加的小心翼翼,执政手段也越发严苛,一张无形的网也在他手上撒开了。
自赵樽“奉旨返京”后,陈景与晏二鬼领着南征军一路南下,大败乌那、阿吁与安南,捷报频传,已夺全大晏全域领土,向朝廷奏请下一步行动。赵绵泽大喜,诏令二人回京述职,除了拟旨要对南征军大肆封赏之外,另有传言称,建章帝欲把自家年仅十四的妹妹永和公主许给陈景。
正月十二,当京师一片欢欣新年之时,南疆传来大捷的消息。
赵绵泽“司马昭之心”,夏初七很容易便猜测得到。他是害怕赵樽北上起兵,陈大牛会一同背叛朝廷。如今赵如娜这个亲生妹妹,便成了一个现成的人质。只要有赵如娜在宫中,陈大牛便如同被束缚了手脚,莫能奈何。
抄写经卷这样的事儿,自然不能皇帝来做,赵如娜最是合适不过。
至于赵如娜与赵绵泽兄妹二人关起门来说了些什么,旁人无从知晓,只是从那日之后,赵如娜便被留在了宫中,又住回了她以前的院子。对外的说法是,皇帝近来噩梦,梦到过世的益德太子妃娘娘,说是在天国不安,要儿女为她抄写经卷。
陈大牛奉旨去了辽东,原本是为了辽东防务,可如今赵樽即将北上就藩,赵绵泽的态度就突然间暧昧了起来。在过年之前,他便下旨让定安侯返回京师,但似乎是圣旨有去无回,定安侯一直滞留,以致于他有些光火,宣了赵如娜进宫来,兄妹二人闹得有些不愉快。
另外一个消息,是关于赵如娜的。
若没有那一日乾清宫的事情,夏初七也会这般想,甚至于,她会觉得贡妃能得到帝王之爱,是一个极为幸运的女人。可有了那一句经典的“一个女人而已,朕牺牲得起”,不论洪泰帝做得有多好,她也只剩下两个字——呵呵。
这深情的版本,听得无数人唏嘘,只道洪泰帝的有情有义。
夏初七正当心情愉快时,为免听了不舒坦,除了与己有关的事儿,一律不爱多看。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了贡妃如今住在乾清宫,还一直未醒。戏剧性的变化是,洪泰帝与她如今换了个角色,他成了她的陪护,天天守着,甚至不惜迂尊降贵亲自侍奉汤药。
过了正月初十,宫中的消息,一个一个传来。
她希望是前者。
这个“贵人”,倒底是他睡了她,还是为了楚茨院的告密事件给的“恩典”?
可夏初七却久久回不过味儿来了。若梅子说的话都是真的,赵绵泽真的睡了顾阿娇,给她一个封赏倒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儿。事实上,以顾阿娇的姿色,会被赵绵泽看上,更不是不稀罕。只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赵绵泽也不是那种饥渴得见女人就上的男人,怎会“酒后失德”,突然就宠幸了一个宫女,还直接给了贵人的位份?
梅子数落完了顾阿娇,就带着她的“革命使命”离开了。
“七小姐,我早就说阿娇那女人没安好心,心思不简单,你看,你那会子对她好,她不过就是为了拿你做梯子,踩着往上爬而已,如今成了美人,听说你落了难,可有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可有想法子来看看你,依我说,她往后,恐怕是不会把旁人看在眼里了……”
但最后她放慢语速的一句讥讽,夏初七却全看明白了。
那么一长串的话,梅子中途没有停顿,夏初七看起来极是吃力。
“可不是么?我要说的就是那个顾阿娇。今儿早上我来之前听人说,阿娇昨夜趁陛下喝多了,便狐媚于他……今儿一早,她就得封了一个贵人,如今可是不一样了……”
“阿娇也在乌仁宫中?”夏初七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听说皇贵妃入宫之后,很得陛下宠爱。为免她孤独,陛下还把先前从魏国公府陪嫁入宫的丫头都拨了过去,由皇贵妃使唤。还说,皇贵妃与七小姐熟稔,用着习惯一些。”
梅子当然没有去死,她是笑眯眯地随了傻子离开的。不过,在临上马车之前,这八卦又大嘴的姑娘像是想起了一件极为紧要的事,又一次乍乍呼呼的把她拉到边上,告诉了她一个听来的宫中八卦。
“你可以去死了。”
好一会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拍向她的肩膀。
夏初七一字一字分辨着她的话。
梅子抬头,眨了眨眼,俏皮地道:“我说我很羞愧,得了楚七你的真传,却未习得精髓,连一个傻子都搞不掂,如何能期待将来可以爬上咱爷的床,做他的通房丫头……我太羞愧了,我想去死。”
“嗯?”夏初七看不见她的嘴,不知她说了什么。
梅子垂下了头,“是,我很羞愧。”
敢情这些人干了坏事儿都是她教的呢?上上下下扫一眼梅子又“圆润”了不少的身板子,她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去吧,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栽培。你是晓得的,你跟我的时间最久,若是连我一分功力都学不到,连一个男人都搞不掂,那就太对不住我了。”
“……”夏初七无言以对。
瞥完了,梅子咬着唇小声说了一句。
“我答应你,一定好好勾引他。”
梅子脸儿一臊,瞄了一眼坐在马车上玩着帷布那个憨憨的男人,那小表情丰富得即便夏初七深谙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流传的所有爱情故事也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词儿来形容她那一瞥的羞涩与意味深长。
知她是在玩笑,夏初七摸了摸鼻子,斜睨了眼,“咦,是在东宫里待久了,把胆儿待大了,还是仗着有人给你撑腰,姑娘我奈何你不得?呵呵呵,你就不怕你上天入地哀天叫地的唯一一念想,会遇上我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逍遥散?我直接把你送傻子床上,看你还横不横。”
梅子走的时候,夏初七送她到了府门口。可叙别的话说了不少,她红着眼圈儿,还是依依不舍,不肯离开,“楚七,你带我一起去北平吧。我想跟着咱爷,我还没做过咱爷的通房丫头呢,我这辈子上天入地哀天叫地就这么一个念头,若不然,你成全我一回如何?”
受了他们感染,夏初七觉得这个正月不太冷了。
这是一件喜闻乐见的事情。
男人之间的敌视很诡异,也很难琢磨,夏初七并不多想,只是留了傻子与梅子两个下来吃午饭。这几个时辰的光阴里,她又听了一些他俩在东宫里“招猫逗狗”的乐事儿,大抵感觉到梅子在东宫过得是愉快的,傻子也是愉快的,他俩就像两个玩伴,见面会斗嘴会吵架,但是在一起又舍不得分开。
“噗”的笑一声,想到他与傻子两个的素来不对盘,她也有些无奈。要知道,晋王殿下为人胸怀磊落自不必说,可他偏生就是对傻子有一点“介意”。用他的话说,便是因为她“在意”,所以他才会“介意”。
能令傻子这般别扭委屈还无奈的人,夏初七只能想到赵十九一个。
“就是那个他,他不喜欢我,从不喜欢我。”
不过只一瞬,他又转了回来,再哼一声。
傻子别开头,不理会。
夏初七奇了,“哪个他?”
傻子哼一声,“还不是他。”
“谁又招你了?”
“我才没有欺负他。”傻子这时刚好进来,听了这话,不太高兴地瞥了梅子一眼,自顾自拿起茶吃,那脸色难看得像是谁欠了他似的,与往常的兴奋不大一样。夏初七眯了眯眼睛,懒洋洋地看他。
“哟,还哭呢?哭得这么狠,该不会是傻子欺负你了吧?”
看着梅子哭得红彤彤的双眼,夏初七扯了扯她的手腕。
不过这安慰,是真的安慰。这关心,也是真关心。
“真要吓死了,你还杵在这儿?快别哭了,丢人。”夏初七好笑的看着她,心里头不免有些叹气。好像她与梅子认识的几年光景里,这姑娘总是充当一种事后来安慰她,结果总要让她反过去安慰的角色。
“呜,吓死我了……”梅子鼻子揉得通红。
“哭什么呀?我这不是好端端的。”
夏初七的事儿虽然外间谣言四起,风言风语不断,但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知道的人却并不多。大概梅子这八卦妞儿听说了那一些“腥风血雨”的事件,担心她“亡故”了,哭得有些狠,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儿似的,这会子都还没有缓过劲儿来,不停的吸鼻子。
“你没事了吧?我听说了你的事儿,早就要出宫来寻你的,可是那个傻子最没本事,让他打听了好久,都不知你的下落……我们这才巴巴寻到了晋王府,幸好你没事,呜……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梅子看到她就冲了过来,抓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
“楚七——”
下床、穿衣、洗漱,等她出现在客堂里时已是半盏茶后。
这一日,大清早的晴岚便入屋来摇她起床,说是有人来找她。夏初七起床气重,最是不耐烦谁在她睡觉的时候打扰,加上也听不见晴岚说什么,只管闭着眼睛赖床。可晴岚也是一个固执的,自有她的拿手好戏,几个痒痒挠下来,夏初七便醒了一大半。
夏初七数着日子,转眼便到了正月初十。
北上的行程越来越近,北上的行装也已经全部打理妥当,只等过了正月十五,二人便可乘船北上,带着他们的小十九,无忧无虑的做他的北平藩王。
愉快的时光,过得很快。
她不想让赵樽发现她的耳朵出了问题,不想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为她操心。她要把他的担忧扼杀在摇篮里,一直等到有一天她恢复了,才笑吟吟的告诉他,“唉,你不晓得吧,我曾经做过聋子呢”。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可以轻松的聊起“做聋子”的岁月,而不必背负太多。
夏初七给赵樽立了一个与身体健康有关的规矩——晚上熄灯睡觉,不许聊天。
但若是仔细一品,与过去又有了许多不一样。
他们的生活,仿佛一夕间,又回到了过去。
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自个儿捯饬得俏丽可人,然后悠哉悠哉地与赵樽腻歪。或书房,或庭院,或摘花,或逗狗,不去猜测未来,不去遥想往事,只与他黏糊在一起,捡一些好玩的趣事,闲扯出无数的话题。
在等待前往北平的日子里,行装不需要她打理,一切事情更是无须她操心,她要做的只是等待,空闲时间一大把,偏生她又难得有机会能如此“光明正大”的与赵樽在一起,心情一直持续在极度的亢奋状态之中。
换了旁人受这样的打击,早已痛不欲生。但她却是一个极容易“自燃”的女人。劫后余生,风雨过去,她还能与赵樽在一起,而且很快可以看见他们的小十九,不管多少不开心的事儿,都自己给燃化了去,除了背着赵樽偷偷吃一些治疗的药,完全不当一回事儿。
寂静、悄然、一声都无。
只可惜,夏初七的世界,一直处于静谧的状态。
从建章元年到来的第一日开始,这个正月里,一直持续着这样热闹的状态。年味儿很浓,年气儿很足。经过一场浩劫的京师,整个儿沉浸在过年的喜气之中,商铺、酒楼,布市、茶庄、处处热闹非凡,喧嚣阵阵,长街深巷里,大人孩童笑声阵阵——
“白天里啪啦,晚上火树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