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的话,东方青玄的面色,一会一个变。
拉古拉吩咐挥手,让两名锦衣郎去办大都督交的差事儿,自己却神色凝重的走上前来,低低俯在东方青玄的耳边,说了几个话。
奶娘打着颤谢恩不止,把小襁褓抱走了。
“不要怎么行?”东方青玄笑着,唇上妖孽之气更重,灿若春花,“拉古拉,去,把一半的银子放到奶娃的屋子里,另外一半,托人带给她夫婿,过年了,为她家孩子添些衣裳,买些年货。”
“奴婢……不敢要,什么都不敢要。”
奶娘脚上发着颤抖,声音更寒。
说到这里,他低笑着喊了一声“阿古拉”,那沉默的侍卫便领着另外两个锦衣郎走了进来。其中一名锦衣郎的手上,托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另一名锦衣郎的托盘里,是几锭白光灿灿的银子,晃得她眼睛直花。
她脸上冷汗密集,可东方青玄扫她一眼,语气却放松了,“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跪,就喊饶命,本座善良得紧,哪里是会杀人的?只要你好好奶她,本座这里少不得你的好处。若是想要背着本座搞事,就只能和她们一样了。”
说是紧张,越是胡言乱语。
“大老爷饶命,奴婢不会说话,说急了……奴婢是想说……孩子是饿了,想吃奶,大老爷没奶可喂,恐是哄不好了。”
而她自己有家有业,有夫有子,还舍不得死,舍不得与他们分离。几乎下意识的,她脚一软,就跪了下去。
她是东方青玄为那个襁褓里的小婴儿寻来的两个奶娘中的一个。她虽然不知东方青玄的身份,却知道另外两个和她一起来的奶娃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她可不敢天真的以为,她们是被这个长得好看却如同魔鬼的大老爷放回了家。
奶娘脊背一寒,登时噤若寒蝉。
东方青玄微笑的神色敛住,面色极是冰冷,“你不要命了?”
看他如此,奶娘甚是无奈,也没有想太多,冲口就说了一句,“这孩儿极是认人,大老爷非他亲爹,恐怕真的哄不好。”
“本座能杀人,能御敌,能立于万军之中毫发无损,难道连一个小奶娃都哄不好?”
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嫂缩手缩脚地低垂着头,想要过来接他手上的孩子。她是小婴儿的奶娘,这些事原本就是分内的事,可东方青玄却不着痕迹的避了开,瞥她一眼。
“大老爷,还是奴婢来抱吧。”
东方青玄放着狠话,瞥一眼他放在边上的绣春刀,样子极狠,可没有了左手的手臂却松了些许,拍着襁褓的右手也更为轻柔。不知是为了那个被绣春刀宰杀的无辜婴魂,还是对这个一出生就不得不离开父母的孩子心疼,素来杀人如麻却从不皱眉的他,两条妖气的剑眉紧紧锁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极是窘迫。
“再哭,再哭宰了你!”
任凭他说什么,可她手上出生不过百余日的小奶娃,又哪里是一个能听懂话的?他越是不耐烦,越是哄她,她小嘴巴委屈的长着,哭得越狠,鼻孔里也哭得冒出了泡泡,看上去又是滑稽又是好笑。
“……哇……哇……”
“有吃有喝捧着你,你别不知好歹!”
“哇……哇……”
“不准再哭!”
就在晋王府被谢长晋领着的京军抄家抓人,宾客纷纷奔走惊慌,闹得鸡犬不宁,哭声震天的时候,城郊那一座建在湖上的水榭宅院里,东方青玄正托着一个襁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神色极为怪异。
天色更为阴暗,冷风肆虐,大地上积雪皑皑。
“老匹夫,走着瞧!”
元祐面上一寒,阴恻恻闭上嘴,调头就走。
谢长晋哼一声,再次扬一下手上的手谕,“小公爷看清楚喽,这可是盖了陛下玺印的,你若是不想诚国公府被陛下一并办理,就请离开,不要在此影响老夫办差。”
“你在说什么?”
元祐抬头,瞪住他,噌地站起。
“但凡抵抗者,一律格杀勿论!”
顿一下,他冷笑一声,看向元祐,缓缓道出最后一句。
谢长晋高声道,“晋王赵樽不思皇恩,置国之大业于不顾,在南疆大战之际,私自离开,秘密赴京……实乃罪大恶极。兵部尚书谢长晋,得令后将晋王府抄家灭籍,阖府男女一律押入天牢候审……”
“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高高扬起手上的东西,院中众人一愣,跪伏在地。
“陛下手谕在此,尔等还不跪下——”
奉天殿指的自然是赵绵泽,谢长晋不敢怠慢,拂了拂袖子诚惶诚恐地从兵卒手上接过那一章盖着建章皇帝私玺的手谕,面色微微一变,再转回头看着元祐时,脚步不僵了,心思活络了,目光也变得狠戾万分。
“谢大人,奉天殿手谕。”
他分明出言不逊,可谢长晋在府中没有搜到晋王,也奈何他不得。一时间,恨意在心,又不得不抑止,就连转身时的脚步都僵硬了。可他未出门儿,只见一个兵卒便急匆匆冲奔了进来。
“知晓小爷在办喜事,还不快滚?”
“办喜事”这句话元祐爱听,立马笑欢了脸。
“那下官先行告退,打扰小公爷办喜事了。”
谢长晋被他噎得老脸通红,进不得,退不得,左右都不是人,静默片刻,看着周围面带奚落的人,狠了一下心。
“听说谢大人是奉了圣旨来请晋王的?可惜,晋王在南面打仗呢,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回不来。你是坐在这喝着喜酒等上数月,还是索性把小爷请去宫中一趟?”
元祐本就只是为了拖住他,见状暗骂了一句“老匹夫”,便收回视线,抬手欣赏一下自家大红的新郎假寐袖袍,脸上多了几分惬意,声音更显漫不经心。
“下官有错!请小公爷见谅。”
元祐为人纨绔,但甚少声色俱厉,从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不在调上的样子,与谢长晋之间更是从无前仇旧怨,见面也是和和气气的打趣几句,如今谢长晋见他如此,甚至把洪泰帝和益德太子都搬了出来,脸色一寒,赶紧单膝跪地。
“操!”元祐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劈头盖脸一阵骂,“好你个谢长晋,不知道小爷是谁?即便是洪泰爷,益德太子和建章帝,也没有这般骂过小爷,你倒是长胆儿了?”
“小公爷,老夫好歹也是朝中重臣,您说话也得注意着点儿分寸。如此出言不逊侮辱堂堂正二品大员,若是落到陛下的耳朵里,只怕是小公爷您,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事儿,人人都知道。看到谢长晋青一下白一下的脸,有些宾客按捺不住,已是低低笑了起来。谢长晋面色越发挂不住,脸色极是难看。
元祐调侃起人来,语气极是不恭。
“要不是死人了,这般凶神恶煞的带兵来做甚?”
“小公爷何出此言?”
元祐似笑非笑的话,极为恶劣。谢长晋微微一怔,见到他阴损的脸,就像吃了苍蝇在喉,还吐不出来,一脸便秘的表情。
“谢大人,你家死人了?”
只可惜……除了懒洋洋坐在堂中的新郎倌元祐之外,只有一干尚未离开的宾客在窃窃私语,根本就没有赵樽和皇后的影子。
谢长晋此番得令,一入府中,那是趾高气扬,兵卒踏着“叽叽”作响的残雪,带着一股子冷气过正殿,穿圜殿,一路搜索查找,最后终于围住了赵樽居住的承德院。
赵绵泽想动赵樽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一直找不到上得了台面的托辞处置他。皇权时代,即便身为皇帝,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这一次的事态发展,对赵绵泽来说,其实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助力。在帝后大婚之日,皇后失踪,若是在晋王府里把人搜出来,且不说赵樽私自离战回京的罪责,就单论强抢皇后这一条,他都脱不了干系。不管他的声望多高,也得倒下神坛。
生怕夜长梦多,谢长晋不再与田富墨迹,挥着刀柄推开了他,指挥着一众兵士就硬往里闯,想要来一个“人赃并获”,以告慰他的女儿在天之灵,随便再在皇帝面前立上一功。
“圣旨岂是给你看的?等见到晋王,老夫自会宣读。”
田富仍是试图拖延时间,可谢长晋早已不耐。
“谢大人,请问圣旨在哪!”
“告御状?”谢长晋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重重一哼,被田富气得笑了起来,“不怕实话告诉你,今儿老夫便是奉陛下的旨意前来问候晋王的。你个小老儿,速速让开。”
“小的虽然只是晋王府的一个小小总管,尚且知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道理。眼下晋王殿下为国为民,远在南边与乌那蛮夷作战,连与乌仁公主的大婚都赶不及,此事谁不知情?谢大人这般,分明就是强人所难。小的虽不才,也是敢告御状的。实在逼急了,谢大人你也讨不得好去。”
“谢大人——”田富苦着脸,一脸的无可奈何,“小的先前已告之了大人,晋王不在府中。”顿一下,他撩一眼谢长晋身后围得铁桶般的兵卒,幽幽一叹。
“老夫要求见晋王殿下。”
谢长晋撸一把花白的胡须,冷哼一声。
“谢大人,这是要做甚?”
紧接着,田富白白胖胖的脸出现在门后,诚惶诚恐。
可不过两声,晋王府的门还没撇开,就被人从里开了。
圆木撞门的声音很是沉闷。
“嘭——嘭——”
冷哼一声,谢长晋再次下令。拍门不成,十几个士兵抬着的一根巨大的圆木便冲了上去,撞向晋王府鎏金般的大门。
可里头还是没有动静儿。
几年来,晋王从未给过他一分脸面,如今他先礼后兵,晋王府的人也不给他脸面,他心里的郁气早已化为恼怒,重兵在握的他,扬手一挥,便让侍从再次前去拍门。
几年前,他的一个女儿吊死在这里。
风雪弥漫的晋王府门前,前去“求见晋王殿下”的口信传进去许久,都没有反应,领兵书尚书一职的谢长晋终是忍不住了。
偌大的一个城,似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这一日是洪泰二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七,正准备迎接新年、迎接建章元年到来的京师城,如同一座人间地狱。
仿佛为了迎合这一日的京城气氛,刚过晌午,刮着大风雪的天空便黑沉沉一片,昏暗的天幕如同黑布笼罩。雾气、大雪、寒风,城中的能见度极低。风雪生生刮着店铺前面的招牌锦旆,城里早已寻不见过年的喜气,大红灯笼还悬在屋檐下,但却无人点亮。
“属下遵令!”
两个字一出,赵樽声冷如霜。
“出发!”
“在!”甲一领着甲子卫的人马,原本就站在第一列,闻言,他应了声儿,走向侧面,把一面面早已准备妥当的“晋”字旗扬起,分发给“十天干”首领。为了便于与赵绵泽的人马分辨,又将一条条有“十天干”标志的红色袖巾,分发了下去,传递给身着一模一样甲胄的士兵,统一系在手臂。
赵樽眉头一蹙,冷声而呵,“甲一!”
“早已做好准备,只等殿下一句话!”
赵樽说完,下头又是一声暴喝。
“那好,成王败寇,有此一举。”
在一声声的吼叫里,夏初七的热血再次被点燃,握着悬于腰间的钢刀,她瞥着赵樽冷峻无波的脸,觉得他天生就是大将之才,那统率人心的力度,非常人所能及。只三两句话,便可令人心所向。
地下室里很空旷,回声很重。
“誓与殿下共存亡!”
“誓与殿下共存亡!”
她静静的看着地下室上的众人,原以为总会有人迟疑与退缩的,毕竟关乎生死。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过一瞬,众人便齐齐半跪在地,抱拳同声道,“九死一生,血溅五步,我等誓与殿下共存亡!”
真正的战争,终究是不同的。
夏初七知道,这叫战前动员。也是一种可以团结人心的心理学行为。想她前世,每每听见战前动员,都会热血澎湃,生出一股子狠劲儿,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生死之战。
他的话,掷地有声。
“但我赵樽绝不以己之私,枉顾兄弟性命。尽管大敌当前,但我还是给大家一刻钟的时间考虑,不想趟浑水的,可自行离去,安稳度日。随我前往皇城的,九死一生,血溅五步,恐不得善终。你们想好。”
铿铿锵有力的一番话说完,他话气一转。
“当年本王初入金卫军中入职,身为皇子,却受人钳制,人人得以欺凌。那个时候,我便发誓,总有一日,我要变得强不可辱,不再受那无端恶气。后来,我终是杀出血路,手握重兵,位极人臣。在初组这一支‘十天干’时,我也只为自保,从不为主动出击。可如今,赵绵泽囚我父皇,禁我母妃,抢我女人,我若不以牙还牙,以血死血,枉为男儿。”
“诸位!”赵樽重甲大氅在身,肃杀的面上更添冷厉,一双幽森的眸光扫一眼地下室中黑压压的人头,坚毅的眼里,每一束光芒,都如同杀人的刀。
她没有想到,这不仅仅只是一次“攻入皇城”的争霸之战,还是一个在很久以后的史书上被人刻意抹掉的杀戮之始。
可御极之路,并非一路花开。
就在这暴风雨之前的静谧里,夏初七身着一袭冷硬的战袍,静静地听着赵樽安排接下来的行动步骤,热血不段在胸口堆积,堆积,堆积出一幅金戈铁马的锦绣蓝图来,恨不得马上拿起手上的钢刀,杀入皇城,报复雪恨。
空气,极为低压。
地下室里,有幽幽的冷风拂来。
这厮早有准备啊?
他唇角微弯,不再与她说话,而是径直走向了地下室的中间。在那里有一个木质的大案桌,案桌上方,摆放着一幅完全摊开的舆图。夏初七好奇的紧随其后,走近方才发现那不是一幅普通的地图,而是绘制了大晏皇城全貌,包括各个交通要道的平面示意图。精准、详细,一看便知是下了工夫的。
“看见没有?有牛在天上飞!”
夏初七是相信他的,但仍是翻了一个白眼。
“你且放心,我赵樽要做的事,自有胜算。”
他不顾旁人的目光,握紧她的手。
“我的字典上,从无怕字。”她笑。
“怕不怕?”他突然转头,看她苍白的脸。
输了,便是永世不得超生。
赢了,可得万丈容光。
她非常清楚,这不是一个网游玩家们用鼠标和键盘操作出来的攻城游戏,角色死了,还能满血复活。这是一件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存亡,甚至关系到天下格局的庙堂之争。如今不仅是她与他的安危,在他们这条绳子上,还捆绑着地下室里的所有人。
赵樽是淡定的、从容的、冷漠的,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曾在他脸上看见过紧张与慌乱。可是看着他这样的轻松,夏初七的心脏反倒被揪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