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沉在楼下抽了一会儿烟,才上楼。 到了二楼审讯室外,一眼就看到白锦曦一个人坐在陈离江对面,两个人正在说话。 小篆正站在楼道里,凑了过来:“韩神,陈离江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现在先收押了。所长说大伙儿们忙这么多天也都累了,明天一早,跟分局的同事一块,正式审讯。” 韩沉点了点头,看着白锦曦:“那她现在在干什么?” 小篆笑笑答:“韩神你不知道么?老大每次都会自己跟罪犯聊一聊。神神叨叨的,还不让别人在。我们都习惯了,你不用管她。” 他说完就走了。韩沉立在原地,透过深色玻璃看着他们。 白锦曦的脸色很平静,那表情不像是在审讯犯人,倒像是跟朋友在交谈。灯光照在她脸上,有种近乎剔透的白。而她的眼睛却很黑,很明亮。她抽出根香烟递给陈离江,陈离江接了,她又站起来,伸手过去帮他点燃。 两人又说了几句什么,白锦曦起身,推门走了。陈离江坐着没动,眉目沉静。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了烟,伸手慢慢捂住了眼睛,低下了头。 —— 锦曦在办公桌后坐定,又开始了忙碌。 案子虽然破了,后续工作还有不少。她现在只想快点做完,然后休假几天,犒劳自己。 刚敲了几行字,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最后跟他说了什么?” 白锦曦抬头。 韩沉双手扶着桌面边沿,低头看着她。 白锦曦把面前的键盘一推,人往后一靠。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听钟声吗?”她说,“因为他跟前妻许莹,就是在宝安寺外结识的。钟声响起时,两人第一次看到了彼此。很浪漫的故事。” 她慢慢地说:“后来,每次重要的纪念日、她的生日,他都会去宝安寺,请求响起钟声。然后两人一起在家中度过。在钟声中吃饭、zuoai,很亲密,也很相爱。今天他们找到了许莹,她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是陈离江脾气暴躁,收入也低,相处久了,许莹就受不了了,加之她是导游聚少离多。后来就是我们看到的了:她离开了。” 韩沉拉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拧开一瓶矿泉水。 锦曦继续说道:“至于为什么救思思母子,他只问了我一件事。他说:你去买过黄色光碟吗?有没有看到母亲抱着孩子,卖这些光碟?我说:看到过,很多。然后许莹告诉我们,她流产过。这件事曾经对陈离江打击非常大。” 她声音一顿。 韩沉正在抬头喝水。 眼皮微微垂着,睫毛很长。鼻梁上映着浅浅的灯光。随着喝水的动作,喉结轻轻滚动。 他一口气就把一瓶水喝光了,将瓶子丢进垃圾桶。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抬头看了过来。 白锦曦立刻把目光移开。 “最后,我是这么跟他说的。我说:我知道你是太爱她了,为一个人疯狂,其实想想,真的没什么不对。只是你也明白,即使这样也救不了你自己。而且,谁又来救被你伤害的那些女人呢?你其实一点不想伤害她们,对不对?你只是渴望那似曾相似的温暖。收手吧,这世界上求而不得的人那么多,还不是都得受着。其实一辈子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将来如果还能出来,再去看看她,看看她们,看看她们生活得幸不幸福,再问问你自己,可以原谅自己了吗?” 韩沉手搭在扶手上,看着她,不说话。 白锦曦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干嘛?我说得挺深刻挺走心的啊。” “嗯,挺能扯的。”他偏头点了根烟。 “切!” 这时,小齐走了进来,将一叠资料递给白锦曦,两人开始低声交谈。 她忙的时候,韩沉就坐在一旁,安静地抽着烟。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看手表。 因为曾方平死亡现场的初步勘探结果已经出来了,所以不断有刑警走进来,跟白锦曦交谈碰头。而锦曦也忙得手脚不停,全神贯注。 等到了一个没人的空档,韩沉站了起来:“我回了。” 锦曦正在看尸体鉴定报告,头也不抬地“唔”了一声。 从韩沉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头顶。 他慢慢笑了。 “白锦曦。再见。” 白锦曦心不在焉地举起手挥了挥:“再见再见。” —— 白锦曦也不知道埋头工作了多久,觉得口有点干,伸手去摸桌上的茶杯。 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旁边韩沉的座位已经空了。 不仅座位空了,平时堆满文件资料的桌面,此刻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 她一愣,脑子里这才后知后觉响起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 “我回去了。” “白锦曦。再见。” ……回去了? 她下意识扭头看着窗外,此刻夜色已深,派出所的院子里一片寂静,哪里又有人影? 她掏出手机,翻到之前被她设置为“韩混蛋”的号码,拨了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测,窗外的天空响起沉闷的声响,一架夜机亮着灯,从天空中飞过。 白锦曦拿着手机愣了一会儿,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就走了啊,她还没帮他买土特产呢…… —— 韩沉的飞机抵达岚市,已经是深夜。 机场很多地方都已关了灯,只有通往接机口的一路,灯光明亮,也非常的静。韩沉拉着箱子,戴着墨镜走出闸口。在机上睡了一路,现在的灯光让他不太舒服。 迎面就看到一个女人,穿着藕色长裙,长发微卷,脸庞白皙,站在人群中,十分出挑。大学校长的千金,气质自然是婉约出众的,旁边的人都不时望向她,大约在打量她到底在等谁。而她手里只拿着个手机,踮起脚,轻轻抱着自己的胳膊,一直在张望。 韩沉脚步都没停一下,直接从她身边走过。 “韩沉!”她喊了出来,那声音也是婉转动听的。旁边有不少人看过来。 韩沉脚步一顿。她已追了上来,伸手想要接他手里的箱子。 韩沉手一躲,避开了。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继续往前走。 “我说过,不需要你接。”他语气冷淡。 女孩没出声。 两人一路无话。 出了机场旋转门,女孩开口:“我怕你晚上打不到车,去你单位,把车开过来了。”她刚把车钥匙掏出来,就被韩沉一把夺过。 “谁给了你钥匙?”他一个人往前走去,“以后不要开我的车。” 女孩看着他的背影,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夜空,长长吐了口气,追了上去。 停车场格外地静,韩沉将箱子扔进后备箱,打开车门。女孩走到副驾,刚拉开门,就见韩沉摘下墨镜,转头看过来。 “你坐后面。”他说。 女孩的手在门把上停了几秒钟,关上了门。走到后座,拉开门坐了进去。 韩沉点了根烟,将烟盒火柴扔在副驾上。单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扶着方向盘,非常散漫冷漠的姿势。一脚油门,路虎便急速开了出去。 又是一路无话。 下了机场高速,路上的车辆多了,车速慢了下来。灯光流淌在车窗上,像一条条细细蜿蜒的河。 辛佳一直看着他的侧脸。但是他一直没回头。 过了一会儿,辛佳转头,望着窗外。 “你这次找到‘她’了吗?”她轻声问,“又一无所获对吗?” 韩沉抽了口烟:“跟你没关系。” 辛佳抱着双臂,眼睛里浮现似有似无的笑意。 “韩沉。”她说,“你要怎样才肯相信,那个所谓的‘她’,根本就没存在过。我的话你不信;你那些兄弟的话,你不信;你爸妈的话,你也不信。那只是你在昏迷的一年里,产生的幻觉和梦境而已!心理医生都这么说了!你这样折腾下去,对得起谁,对得起叔叔阿姨吗?” 韩沉掐熄烟头就丢了出去:“说够了?我找谁是我的事。我爸妈再喜欢你,再把你当儿媳妇看,你也不会成为我韩沉的老婆。听明白了?” 辛佳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擦了擦眼泪,说:“韩沉,我会一直等你。不是因为我想当韩家的儿媳妇,我真不稀罕。是因为我心疼你、不想放弃你。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从小到大一直以来陪在你身边那个人是我,不是别人!” 韩沉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车停在一个小区的门口。 “你到了。”韩沉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下车。” 从背后看,他的脖子很直,跟他的侧脸一样,看起来没有半点柔和的弧度。 辛佳刚下车,关上车门。他便一脚油门,路虎飞驰而去。 —— 韩沉就住在警局附近的一个小区,面积不大的两居室,一间是书房,一间是卧室。装修风格很清雅,收拾得也很整洁。 他洗完澡出来,已经是一点多。身上只围一条浴巾,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 窗外,整个城市仿佛已陷入酣睡。 辛佳刚才的话又跳进他耳朵里:那只是你在昏迷的一年里,产生的幻觉和梦境而已!‘她’根本就没存在过。 他伸手揉了揉额头。 据说是办案中一次意外事故,他的头部遭到创伤,导致失忆。而之后这些年,时不时都会头疼欲裂。 他倒了两颗止疼药,咽下,然后在椅子里坐了下来。 过了一阵,那崩裂般的疼痛终于过去了,他睁开眼,额头上是一层冷汗。 突然就想起了白锦曦。 想起她今晚说的话——求而不得的人那么多,还不是都得受着。其实一辈子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韩沉慢慢笑了。 说得好轻巧。 但也在理,不是吗? 求而不得的她,就像一场隐约却束缚着他的迷梦。没人告诉他,她的存在;他甚至连她的样子都想不起来,却在吃饭、走路、睡觉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走了神乱了心。 他就是觉得,应该还有一个人,也在这里。 在他的身边,在他的生命里。 他点了根烟,静静地抽了一会儿。或许是深夜里的凉意,令他突然又想起,今天跟白锦曦共骑的那一幕。 夹着烟的手,不知不觉顿住了。 这些年不是没有女人,尝试诱惑纠缠过他。辛佳是最不依不饶的一个,此外他走到哪里,似乎都会遇到那么几个。 从来不会心动。 从来都是退避三舍。如果缠得狠了,他拒绝得也更狠。 可今天…… 他还清晰地记得,跨上摩托,跟她靠近时的感觉。明明戴着头盔,他却闻到了她发缕的一丝香气;而女人的脖子和手臂上的皮肤,细腻如雪;她的腰很细,线条柔软。 他有眼睛,不可能视而不见。 而当他伸手从后面环住她,握住车把,明明只是为了查案的应急举措,他心中却涌出了某种温暖的感觉。 两人返程时,明明已经不需要共骑,他却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次拥着她,骑了那么长的时间。 从始至终,白锦曦没有诱惑他。 是他在诱惑她。 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在她耳边低声说话,看着她脖子僵硬但是假装不知。 …… 是一个人太久了吗?还是对寻不到的她,太过渴望?抑或是心中对于她长久的消失,也有了一丝怨埋? 竟然鬼迷心窍般的开始贪恋,两个人相拥那一刻的温暖。 韩沉深吸口烟,慢慢阖上眼,靠向了椅背里。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