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慕容氏的案子涉及先皇之死,又是今上主持判定,非同小可,所以这次重审的主审官是御史大夫王修颐,审理地点也就到了御史台。 御史台设立在盛京主道驷马街上,与京兆府衙遥相对望,却比之古武庄重得多,进进出出的人都是一脸严肃,喜怒不形于色,平白让人觉得压抑。 “听说这个御史台还是借鉴周国的御史台设立而成。未名,你知道周国的御史台是什么样子的吗?” 苍苍走下马车,站在高高的台阶前打量那森严大门,一边问。 未名由麻叶推着坐在她身边,抬头看了一眼道:“周皇励精图治,文武百官各司其职。” 苍苍怔了怔,随即失笑。 真是一语道破个中高下。不错,周国历史悠久,整个国家文化积淀深,政治机制成熟,各级官署分工明确。那里的御史台,仅仅负责监察。但大央不同,它的统治者原是漠北游牧民族,无论科技文明还是思想制度,都差了中原好大一截。虽然诸多借鉴学习,但百年过去了,还是有许多不完善之处,最直接的体现大概就是官职等级与权限的混乱。 比若这次的案子,若在周国,应当是由大理寺审理,再报予特定邢狱部门审批,御史台顶多是从旁督察,在这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唉,苍苍轻叹一声。虽然殷央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只会削削爵这样很无能,她应该高兴,但自己的国家如此落后,这一点还真是让人愉快不起来。 “你不用寄望于他们,要为慕容氏申冤必须你自己暗中去查,对这边。最好是拖。” 拖着,才有足够的喘息时间。 苍苍微微眯眼:“我明白。” 说话间有个官员从里面迎出来,见到未名丝毫不敢怠慢地连忙叫人往台阶上铺木板,好方便他的轮椅通过。未名也没拒绝,麻叶推着他上去,桑瓜则保持一定的距离跟在苍苍旁边。 公堂上王修颐正与几个属官商议事务,看到他们走进来了才从桌案后出来:“未名公子,久仰了,慕姑娘,两位这边坐。” 以他的身份和年龄。自然不好叫未名“先生”,故选了个“公子”这样折中的称呼。等两人就座,他接着道:“既然未名公子代表令师丹阳子大师介入此案。那么审理过程也不能像寻常那样来了。我们且不升堂,就如此坐着将现有的东西说明白好了。” 不升堂? 苍苍垂下眼睛,还是要尽量减小影响啊,连个正式的过场也不给,这是对他们的反击吗?因为她没按规矩来。没跪足七天,所以也借着随便来,能把事情弄成一滩浑水不了了之是最好?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据理力争,再求个势求个正名,但现在不需要了,她笑一笑。抬头道:“这样也好,那些繁文缛节我也不耐烦得很,能简单处理是再好不过。” 王修颐闻言看了她一眼。叫属官把东西拿来。 “这是慕姑娘提供的证据。”他指着连姨从南边搜回来的纸张道,“这张能调令先皇亲卫队的文牒,我们请专人检验过,上头的大元帅帅印的确是伪造的,不过……” “检验过这纸质、墨料吗?”苍苍忽然打断他问。她看着被妥善放在漆盘上的纸。那是皱巴巴的边角磨损通体发黄的两张纸,上面还带点暗黑血迹。像被谁用尽全力攥在手心里过。 上面的字体模糊不清,但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发现那是把先帝亲卫队调开的意思。当年先帝在周军包围之下中箭而亡,其亲卫队也尽皆战死,根本无人知晓亲卫队居然曾被调离过,虽然只是一个片刻,但如此大的疏忽已能陷先皇于死地。 连姨说,这是慕容慷慨一个心腹被朝廷缉捕逃亡时无意间发现的,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他相信自己,从而交出这样东西。 当然,从发现他到说服他,未名出了很大的力。 有了这样东西,至少能说明的确有人企图谋害先帝,先帝根本不是死于正常的军机延误。虽然这不是从正面为慕容氏辩白,但依此推断出所谓的“军机延误”也只是有人刻意为之,也是合情合理,当年的事完全有理由重查重审。 不过在那之前,首先得证明,上面的帅印是假的,这张纸却是当时的产物,而非后来人捏造。 王修颐顿了一下:“事隔二十余年,要检验出来并不容易,不过你放心,这是本官的职责,一定会查个明明白白。” “那就麻烦大人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王修颐希望能提审得到这调令的人,苍苍一概回绝,只说当务之急是证明调令真伪,其他一切都该在那之后进行,也算师出有名。 有未名在侧,她的话便很有些分量,最后王修颐抑抑不言,苍苍轻快告辞。 一进一出前后不过一刻钟时间,苍苍迎着阳光眯眼一笑,能让以强硬酷厉著称的王修颐说不出话来,真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她看看未名,再瞧瞧御史台上下官员以及街上行人偷偷摸摸又是害怕又是好奇的目光,暗想曾经百般抵触忌惮的人,居然成为她最大的椅仗,人的际遇当真是奇妙。 她笑眯眯地代替麻叶给未名推轮椅,未名回头微带不解地瞧她:“很高兴?” “嗯,有种被馅饼狠狠砸中的感觉。”苍苍坦然回答,惹得麻叶桑瓜窃笑,桑瓜凉凉道:“现在知道好了,早先把我们排到哪里去了?” 麻叶拉拉他,示意他别说了。他们对之前苍苍无端漠视、从而使未名黯然的做法颇为不快,连带着对苍苍这个人也有些意见,不过现在既然一切都好了,再提又有什么意思? 未名淡淡扫了桑瓜一眼,后者撇撇嘴,赌气背过脸。苍苍却没有任何的不满,连声道:“是是是,小生先前不对,有眼无珠,在这里给几位赔不是了。” 学着戏文里那些文绉绉的书生,她居然真的向桑瓜一揖下去,然而架势有模有样磊然不拘,不像书生倒像行走江湖的女客。桑瓜哪料到她会当真,措手不及之下闹了脸红,连忙摆手:“我只是说着玩的,你干什么,大街上呢。” 别说,他们四人美得美,清秀的清秀,走在路上吸引来不少目光,虽然大多是打量未名的,但苍苍这一动作就把人视线拉到桑瓜身上来了,他老大不自在。 “那回去关起门来我再给你倒茶赔礼?” 苍苍一本正经上前一步,眼神真诚而无辜,但掩不住一丝笑意。 放下戒心之后,她渐渐发现这三人武功虽高,但性子和善单纯,都是很好的人,一点都没有传说中武林高手的怪唳难缠。尤其以她一个二十余岁的成熟灵魂看来,都有些孩子心性,相处起来一点压力都没有,她之前怎么就觉得他们满肚子祸水呢? 桑瓜正不知如何作答,看到她眼里促狭的的笑意后,恍然明白自己被戏弄了,瞪她一眼,走到前头去不理她。 苍苍忍不住放声笑起来,笑声愉快而清越,配着她清美雅致的面容,真是能发光一样地引人注目。然而转眼看到未名一眨不眨眼地盯着自己,她赶紧收敛,说起正事:“一会儿和钟离决见面,真的照你说的做?” “嗯。” 春风得意楼。 三楼邻窗座。 这是一个名气极大的酒楼,一个视野极好的位置,坐在这里可以俯瞰盛京大部分区域,当然,别处大部分的人也能一眼看到这里的情况。 这便是苍苍与钟离决约好见面的地方。 此时虽不是吃饭时间,但楼上楼下还是有不少客人,显得很热闹,所以当钟离决来到这里时,心里不由吃了一惊。 他站在雅间门口,看着窗边淡橙色衣裙的少女,看着她脸上明快而比之前更显得健康的气色,有一瞬间的怔忡,隐约感觉她就像那蝴蝶,在长久的隐忍之后终于要展露华光。不,不应该是蝴蝶,那太脆弱和俗气,不若说她是行将展翅的鹰,翱翔在即的凤凰,要飞向容她一展身手的天空。 “钟离。”她看到他,向他招手,接着指着未名:“我介绍一下,这位是……” “不用介绍了,这盛京还有人不认得未名先生?少年白衣钟南客,盛京多少少年青年与习武者都激动夜不成眠。”钟离决说着,快步走向未名,略整衣襟,轻吸一口气,在他面前郑重抱拳弯腰,“小生钟离决见过先生。” 小生? 苍苍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钟离决组过军队打过仗,自身武功也不错,虽然到如今一事无成,但一身傲气绝对不输于任何人,可是他面对未名却将态度摆得这样低? 这不是殷据那种假惺惺,也不是王修颐的敷衍,更不是大多数人的敬畏交加,他是真的心悦诚服。 不过就是曾经武林至尊之徒,加上修为强了些,就使他这样折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