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看,面前是一片宽广奇异的世界。重璃环顾四周,一扇扇长格栅窗错落有致地立在天地间。他缓缓走过一扇窗,景致如流水变幻。 点点桃花垂柳迎风招展,梁下燕飞飞绕绕又是一春。 “四时囚神?”重璃轻轻低喃,他身上的衣装已换做寨中的日常巫服。天青烟雨般的色泽,银饰琳琅随着步伐叮铛作响。 他又转过一扇格窗,透出窗外的风景已是盛夏,嘈杂热闹的虫鸣鸟叫泼洒在繁花似锦当中,木槿芍药艳红了一山路。重璃黑沉的眸映照着美景,心中却五味杂陈,怔惘难言。他转身,望着似乎无穷无尽的格栅窗说:“是你吗?” 一道人影走出来,不知哪来的风,吹得黑袍猎猎作响。 “哥,你一点也不意外啊。”人影正是琚龙。 重璃声音飘忽:“四时囚神,邀君入梦,相见一刻,香散路明。” 琚龙弯唇一笑,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掌心托着个鎏金小香炉,上面插着一寸香,烟气渺渺。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你看,就这么点时间,要不要来喝一杯?” 重璃没有言语,而琚龙也无需他的回答,抬袖一招,俩人面前横着张红木矮几,几上酒盏齐全。琚龙走到跟前席地而坐,将香炉放到一边就动手斟酒。而重璃也在他对面坐下。 从小相伴的情意忽然一夜反目,狂风暴雨,天地雷动。而如今,相对而坐,温酒小酌,又是何种心思? “我先敬哥一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琚龙撩袖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重璃端着酒盏却未喝,莹玉杯中映照出他深邃的眼眸。琚龙放下酒杯一笑:“怎么?哥是怕我下毒吗?”那语调轻松,倒像是寻常兄弟间的调侃。 重璃默默无言,而琚龙已经斟满第二杯:“这第二杯嘛,我就敬祝哥心想事成,岁岁如今日。”他说着又是一饮而尽。 眼看着他又动手要斟酒,重璃按住了他的手。 “这样有意思吗?何必要隔着山隔着水的说话,不妨直言。” 琚龙微微一笑:“哥离寨子一趟,倒是有点变了。只是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 “当然有,寨子里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 “万物生老病死,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琚龙悠哉悠哉地倾倒酒壶,一线细凉酒液落入杯中。重璃紧紧盯着他眉目,想看出些端倪却发觉竟然有几分陌生。“你动了寨子的封印,里面封着上古凶器,现世必定掀起腥风血雨,天下动荡。你到底要做什么?” “上古凶器?哥你确定吗?”琚龙嘿嘿一笑。 “你什么意思?”重璃皱眉。 “没什么意思,你不觉得问这些太晚了。我已经策划这么久,除掉你只是第一步。只是没想到到底还是哥棋高一筹,到了如此地步还能复生。挣扎在生死之间的滋味不好受吧?”琚龙说得漫不经心,抬眸间却隐隐含着丝敬佩与仰慕。他见重璃无动于衷,甚至出声提醒:“不过,哥你完全复生之日就是天谴来临之时,能不能过可不一定。” “顺天命而行就是。” 重璃淡淡的一句话引来琚龙阵大笑,他微微前探身子,眉梢嘴角满是讥讽:“顺天命?哥你真是天下最大的骗子!你若真顺天命,当年还会动用禁术?”他笑得肆意:“这么多年,我人不是人,妖不是妖,你知道我有多痛苦?你问过我一声吗?你了解过吗?你永远只会说要忍耐,要忍耐!去你******忍耐!” 突然间,琚龙像是暴怒的野兽将桌上杯盏都扫落在地。他赤红的眼盯着重璃,蓦地又笑了,从怀中摸出个瓷瓶在重璃面前晃了晃:“这你还认识吧?” 重璃眉心一动,那瓷瓶他确实认得,那是他为琚龙配药用的。 “自我记事起,你就一直让我吃药,说是我天生体质赢弱,我相信你。虽然有时候服下药后会更难受,我还是一次都没遗落过。但我亲爱的哥哥啊,你真的是为我吗?”他笑容轻柔,探身一把揪住重璃的衣襟。 “你只是担心自己有个妖怪弟弟的事被发现,所以才叮嘱我必须服药克制妖化。你想说什么?说当年我濒死路边,你也是为了救我,是吗?我又没求你,我又没求你救我!你知道为了克制妖化我有多痛苦吗?!而你不过是为了过去一个念想!” 重璃缓缓闭上眼,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琚龙松开手,重新坐下,转瞬间激昂的情绪又化作轻笑:“你看我多听你的话,这药还带在身边,你知道这瓶子里现在装的是什么吗?是你血rou炼化的药。” “我日日夜夜都不忘食你的rou,喝你的血,就是要牢记这份恨!” “琚龙。”重璃睁开眼,定定看着他:“是我的错,当初罔顾你们的意愿,后又对你疏于照顾,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弟弟,这从未改变过。” 琚龙没说话,只是把玩着瓷瓶。 “所以,把幕后指使你的人告诉我。” 琚龙一笑,抬头眼含讥讽与隐隐失落:“所以你还是为你自己,为你的族人,我已经听够了。” “寨子当然重要,但你更重要。”重璃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能看你犯错,你这样伤天害理会招来天谴,你难道还要哥经受次至亲离散的痛吗?” 琚龙又是无言,只是皱眉凝思不答话。 重璃也陷入沉默,细想这些年他与琚龙已经很少这样交谈,寨中事务渐多,而小时候的琚龙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从未叫他费心。布置的课业总是按时完成,一转头就看见他安静地等待着。 只是猛然间,重璃想起许多过去忽略的画面,不知从何时起,琚龙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写字,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坐在屋檐下,一个人看日落…… 思及此,重璃张嘴要什么。鎏金香炉里的香却已经到了尽头。 周遭一片恍惚,碎片般崩解。 再睁眼,重璃看到的已经是客房内场景。他立刻撩帘眺望,四时囚神要发动必须人在附近,只是放眼望去却看不到弟弟的身影。 “重璃?”房门口传来燕和铃的声音。没等里面回答,门就悄悄拉开条缝,燕和铃张望了下,看重璃就在窗边,便笑嘿嘿地推门进来。 “我刚才切了个木瓜,还挺甜的,你尝尝。”燕和铃端着盘子进来,里面放着切开的木瓜,黑籽已经剜除。 重璃笑笑,只得暂时放下琚龙之事。 “哎呀,你不舒服啊?怎么满头汗啊?”燕和铃瞧见他神色有点不对,额头细汗密布,不禁关心道。 “没事了,做了个梦而已。” “哦。”燕和铃没多问,拿勺子挖了口木瓜rou,朝重璃递了递:“张嘴。” 重璃顿时一窘,有点不自在地撇开目光:“我自己就好……” “客气什么,现在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喂口吃的算什么?”燕和铃突然挤眉弄眼,笑得极为jian诈:“还是重璃你想用别的方式喂啊?” 重璃似懂非懂,但看燕和铃的表情就知没好事,还是赶紧打住为妙。他张嘴咬住勺子,有点狼狈地把那块木瓜吞下去。 “哎呀,又没人跟你抢……”燕和铃偷笑着帮他抚背,而重璃呛得连连咳嗽,也顾不上说什么。 对面的水塔顶上,琚龙神色阴沉地盯着那一幕幕画面。而另有一戴着银面具的男人款款走来,冷冷一笑:“他现在春风得意,又有温香暖玉在旁,哪里还记得自己有个弟弟,啊,错了,他当然记得自己弟弟明哥儿,他只是忘了你而已。” 咔吧。 握在琚龙手里的瓷瓶攥裂开,血珠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