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何观察与兄弟何清道:“这锭银子是官司信赏的,非是我把来赚你,后头再有重赏。兄弟,你且说这伙人如何在你便袋里?”只见何清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经折儿并一锭银子来,指道:“这伙贼人都在上面。”何涛道:“你且说怎地都在上面?”何清道:“哥哥可见得这锭银子么?”何涛见说,便将银子拿起将来看,只见银子底下竟刻有官印,就问道:“此锭银子下竟有官印,敢问兄弟从何处得来。” 何清道:“不瞒哥哥说,兄弟前日为赌博输了,没一文盘缠。有个一般赌博的,引兄弟去北门处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家客店的,凑些碎赌。为是官司行下文书来,着落本村,但凡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簿,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来歇宿,须要问他那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甚买卖,都要抄写在簿子上。官司查照时,每月一次去里正处报名。为是小二哥不识字,央我替他抄了半个月,稍挣了些盘缠。后店主带我去村里相赌,来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汉子挑两个桶来。我不认得他,店主人自与他厮叫道:‘白大郎,那里去?’那人应道:‘有担醋,将去村里财主家卖。’店主人和我说道:‘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他也是个赌客。’我也只安在心里。后来听得沸沸扬扬地说道:‘黄泥冈上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把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想来与那白胜不无干系。正巧我前日于彼处相赌,遇见白胜,他出手却正是大方。又听有人问他道:‘白大郎,你最近莫不是发财了,今日出手缘何如此大方。’那白胜答道:‘老爷自有买卖,你休多问,一般赌来。’兄弟听到此处,知有蹊跷,便与他赌了两把。这锭官印却正是我从白胜处赢将来的。如今只捕了白胜,一问便知端的。这个经折儿却是我抄的副本。”何涛听了大喜,随即引了兄弟何清径到州衙里,见了太守。府尹问道:“那公事有些下落么?”何涛禀道:“略有些消息了。” 府尹叫进后堂来说,仔细问了来历。何清一一禀说了。当下便差八个做公的,一同何涛、何清,连夜来到安乐村,叫了店主人作眼,径奔到白胜家里。却是三更时分,叫店主人赚开门来打火。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做声,问他老婆时,却说道:“害热病不曾得汗。”从床上拖将起来,见白胜面色红白,就把索子绑了,喝道:“黄泥冈上做得好事!”白胜那里肯认。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招。众做公的绕屋寻赃寻贼,寻到床底下,见地面不平,众人掘开,不到三尺深,众多公人发声喊,白胜面如土色,就地下取出一包金银。随即把白胜头脸包了,带他老婆,扛抬赃物,都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却好五更天明时分,把白胜押到厅前,便将索子捆了,问他主情造意。白胜抵赖,死不肯招。连打三四顿,打的皮开rou绽,鲜血迸流。府尹道:“既不肯招,且押下去监收。”先取了一面二十斤死枷枷了白胜;他的老婆也锁了,押去女牢里锁了。 府尹刚回到州衙,就见有一做公的带着一人进到州衙。府尹问道:“李三,你有甚事么?”那做公的指着身旁那人禀道:“禀府尹大人,此人首告。”府尹见说,对那人说道:“未知你有何事首告。”那人答道:“小人姓李,祖是高唐州人士,因做生意折了本钱,回不得乡去,流落在此,目今贩枣为生,为因前者五月二十二日有数人来我家买了上千斤枣子去,又听的人传说,‘黄泥冈上一伙贩枣的客人,将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想来正是此伙人。”府尹见说大喜,连忙问道:“你可认得那伙人。”那人答道:“只认得那伙人中为首的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我向日曾去投奔过他,以此认得。”府尹道:“既如此说,我知晓了,你可下去领赏。”那人道:“谢府尹大人。” 那人下去后,府尹又急忙带人转回牢里审问白胜,白胜依旧不肯招。府尹喝道:“告的正主招了赃物,捕人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你快说那六人是谁,便不打你了。”白胜又捱了一歇,本不欲招,奈何捕人已知晁保正,只得招道:“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来纠合白胜与他挑酒,其实不认得那六人。”知府道:“这个不难。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将白胜依旧监了。随即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径去郓城县投下,着落本县,立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六个正贼。就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眼拿人,一同何观察领了一行人,去时不要大惊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公人并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只带一两个跟着来下公文,径奔郓城县衙门前来。 当下巳牌时分,却值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静?”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日?”茶博士指着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何涛看时,只见县里走出一个吏员来。只见那人手持一把铁扇子,缓缓走来。 那押司姓宋名清,表字公朗,排行第四,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家有父亲在堂,母亲早丧。尚有一兄,唤作宋江,当然,外人并不知晓宋江是他亲哥哥。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深得其兄之风。因他惯持一把铁扇,又有一身好武艺,人皆称他做铁扇子宋清。曾有一首诗单赞宋清好处: 花村刀笔吏,仗义是宋清。 事亲最是孝,待友亦真心。 文韬并武略,名震天下英。 一把铁扇子,护尔前路青。 当时宋清带着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只见这何观察当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间请坐拜茶。”宋清见他似个公人打扮,慌忙答礼道:“尊兄何处?”何涛道:“且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宋公朗道:“谨领。”两个入到茶坊里坐定,伴当都叫去门前等候。宋清道:“不敢拜问尊兄高姓?”何涛答道:“小人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观察的便是。不敢动问押司高姓大名?”宋清道:“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清的便是。”何涛倒地便拜,说道:“莫不是那甚么铁扇子宋清?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清道:“惶恐!观察请上坐。”何涛道:“小人是一小弟,安敢占上。”宋清道:“观察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之客。”两个谦让了一回,宋清坐了主位,何涛坐了客席。宋江便叫:“茶博士,将两杯茶来。”没多时,茶到。两个吃了茶,茶盏放在桌子上。 宋清道:“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务?”何涛道:“实不相瞒押司,来贵县有几个要紧的人。”宋清道:“莫非贼情公事否?”何涛道:“有实封公文在此,敢烦押司作成。”宋清道:“观察是上司差来该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为甚么贼情紧事?”何涛道:“押司是当案的人,便说也不妨。敝府管下黄泥冈上一伙贼人,共是八个,把蒙汗药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差遣送蔡太师的生辰纲军健一十五人,劫去了十一担金珠宝贝,计该十万贯正赃。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县。这是太师府特差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维持。”宋清道:“休说太师府着落,便是观察自赍公文来要,敢不捕送!只不知道白胜供指那七人名字?”何涛道:“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更有六名从贼,不识姓名。烦乞用心。” 宋清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既有晁大哥在里,想必吾兄亦在里。他如今犯了迷天之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心内自慌。宋清且答应道:“晁盖这厮jian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何涛道:“相烦押司便行此事。”宋清道:“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是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勿当轻泄于人。”何涛道:“押司高见极明,相烦引进。”宋清道:“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刻坐厅时,小吏来请。”何涛道:“望押司千万作成。”宋清道:“理之当然,休这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观察少坐一坐。”何涛道:“押司尊便,请治事。小弟只在此专等。” 宋清起身,出得阁儿,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用茶,一发我还茶钱。”离了茶坊,飞也似跑到下处,先分付伴当去叫直司在茶坊门前伺候,“若知县坐衙时,便可去茶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便来。’叫他略待一待。”却自槽上鞁了马,牵出后门外去。宋清拿了鞭子,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不剌剌的望东溪村撺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庄客见了,入去庄里报知。正是: 有仁有义宋公朗,交结豪强秉志诚。 一旦阴谋皆外泄,七人星火夜逃生。 且说晁盖正和宋江、公孙胜、刘唐在后园葡萄树下吃酒。此时三阮已得了钱财,自回石碣村去了。晁盖见庄客报说宋押司在门前。晁盖问道:“有多少人随从着?”庄客道:“只独自一个飞马而来,说快要见保正。”晁盖道:“必然有事。”慌忙与宋江出来迎接。宋清道了一个喏,携了晁盖宋江的手,便投侧边小房里来。晁盖在旁问道:“押司如何来的慌速?”宋清道:“二位哥哥不知,晁大哥是我心腹弟兄,哥哥亦是我亲哥哥,我今舍着条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冈事发了!白胜已自拿在济州大牢里了,又得人首告,供出了晁大哥。济州府差一个何缉捕,带领若干人,奉着太师府钧帖并本州文字来捉你等七人,道你为首。天幸撞在我手里!我只推说知县睡着,且教何观察在县对门茶坊里等我,以此飞马而来报你。哥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不快走时,更待甚么!我回去引他当厅下了公文,知县不移时便差人连夜下来。你们不可担阁,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来救你。” 晁盖听罢,吃了一惊,道:“贤弟,大恩难报!”宋清道:“哥哥,你休要多说,只顾安排走路,不要缠障。我便回去也。”晁盖道:“七个人:三个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财,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两个在这里,贤弟且见他一面。”宋清来到后园,晁盖指着道:“这二位:一个公孙胜,蓟州来的;一个刘唐,东潞州人。”宋清略讲一礼,回身便走,嘱咐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宋清出到庄前,上了马,打上两鞭,飞也似望县里来了。 且说晁盖与公孙胜、刘唐二人道:“你们认得进来相见的这个人么?”刘唐道:“却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谁人?”晁盖道:“你二位还不知哩,我们不是他来时,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二人大惊:“莫不走漏了消息,这件事发了?”晁盖道:“亏杀这个兄弟,担着血海也似干系来报与我们!原来白胜已自捉在济州大牢里了,又得了人首告,今事已泄。本州差个缉捕何观察,将带若干人,奉着太师钧帖来,着落郓城县立等要拿我们七个。亏了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挨候,他飞马先来报知我们。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连夜来捕获我们。却是怎地好?”吴用道:“若非此人来报,都打在网里。这大恩人姓甚名谁?”晁盖道:“他便是本县押司,铁扇子宋清的便是。”公孙胜道:“只闻宋押司大名,却是无缘难得见面。”刘唐亦道:“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铁扇子宋公朗?”晁盖点头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结义弟兄,又是公明的亲兄弟。可惜先生不曾得会。四海之内,名不虚传。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 晁盖又问宋江道:“我们事在危急,却是怎地解救?”宋公明道:“兄长,不须商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晁盖道:“却才公朗也教我们走为上计,却是走那里去好?”宋江道:“我早已寻思在肚里了。如今我们收拾五七担挑了,一齐都走,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晁盖道:“三阮是个打鱼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许多人?”宋江道:“兄长,你好不精细。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里好生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儿看他。若是赶得紧,我们一发入了伙!”晁盖道:“这一论正合吾意。只恐怕他们不肯收留我们。”宋江道:“他们若肯留便罢,若不肯留,我却自有小计,管教那水泊梁山入我手。”晁盖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迟!公明,你便和刘唐带了几个庄客,挑担先去阮家安顿了,却来旱路上接我们。我和公孙先生两个打并了便来。”宋江、刘唐把这生辰纲打劫得金珠宝贝做五六担装了,叫五六个庄客一发吃了酒食。二人提了朴刀,监押着五七担,一行十数人,投石碣村来。晁盖和公孙胜在庄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庄客,赍发他些钱物,从他去投别主;愿去的,都在庄上并叠财物,打拴行李。有诗为证: 太师符督下州来,晁盖逡巡受祸胎。 不是宋清潜往报,七人难免这场灾。 再说宋清飞马去到下处,连忙到茶坊里来。只见何观察正在门前望。宋清道:“观察久等。却被村里有个亲戚,在下处说些家务,因此担阁了些。”何涛道:“有烦押司引进。”宋清道:“请观察到县里。”两个入得衙门来,正直知县时文彬在厅上发落事务。宋清将着实封公文,引着何观察,直至书案边,叫左右挂上回避牌。宋清向前禀道:“奉济州府公文,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缉捕使臣何观察到此下文书。”知县接来拆开,就当厅看了,大惊,对宋清道:“这是太师府差干办来立等要回话的勾当。这一干贼便可差人去捉。”宋清道:“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时知县道:“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他如何肯做这等勾当?”随即叫唤尉司并两个都头一同去拿人。那两个都头是谁:一个姓朱名仝,一个姓雷名横,他两个非是等闲人也! 正是: 贪赌误事,白胜被监;仗义扶危,晁盖得脱。 有分教: 铁扇子护智多星,情胜于天;美髯公赚插翅虎,义胜于天。观察遭灾,于石碣村惨败;江山有福,在梁山泊初兴。 毕竟尉司并二位都头怎地去拿晁盖,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