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却是智多星宋公明。晁盖笑道:“先生休慌,且请相见。”两个叙礼罢,宋江剪拂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晁盖道:“这位兄弟便是智多星宋公明。”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多人曾说公明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贤契。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晁盖道:“再有几位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见。”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三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又无甚罕物相留好客,怎敢占上。”宋江道:“保正哥哥,依着小弟且请坐了。”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公孙胜坐了第二位,刘唐坐了第三位,阮小二坐了第四位,阮小五坐了第五位,阮小七坐第六位,宋江坐第七位。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 宋江道:“保正哥哥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我等七人和会,并无一人晓得。想公孙胜先生江湖上仗义疏财之士,所以得知这件事,来投保正。所说央刘唐哥哥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乐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宋江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自有用他处。”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宋江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晁盖道:“公明贤弟,我等还是软取,却是硬取?”宋江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上中下三计在此,不知中你们意否?”晁盖问道:“不知上计如何?”宋江道:“若论上计,我等七人只是扮作沿路官兵,假称护送,混进那押送生辰纲的队伍中从中见机行事。依在下看来,此计却最是稳妥。”晁盖又问道:“不知下计又如何?”宋江道:“若论下计,量我等七人之武勇,便跟他力取。此计只是不稳妥。”晁盖又问道:“不知中计又如何?”宋江道:“中计却是如此如此。”晁盖众人听了,皆大喜,攧着脚道:“上计太缓,下计又太急,中计却是正好,我等便依此计行之!不枉了人皆称你宋公明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端的是好计策!”宋江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公明可暂回家中。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三阮那里肯受。宋江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银两。一齐送出庄外来。宋江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阮家三弟兄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宋江也从家中来此暂住,每日议事。 话休絮繁。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用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指着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得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梁中书道:“着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拨十个厢禁军监押着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着。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来。如何倒生支调,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甚是不好。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时多着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心内思忖道:“若差太平车子,拨厢禁军去,便押送金银担到得东京,也不见得我们功劳。我只是要显功。”故而向梁中书说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馀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着。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送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梁中书道:“你甚说的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杨志却是立功心切,故而向梁中书说道不要车子,只作脚夫,殊不知此举正合宋江下怀。他若大摇大摆去,沿路官兵皆可护送,任那宋江诡计多端也难乘其便,这却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梁中书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复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怕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梁中书道:“礼物多已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众人都由杨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倘或路上与小人鳖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个有见识。”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鳖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应了。当日杨志领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着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看那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双牌。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 杨志自以为装扮甚善,然生辰之风已动,那公孙胜、宋江又皆是诡计多般之人,未行先知,岂得逃躲,毕竟被劫,何其不戒去岁之祸哉。 这却正是: 欲立功勋押金银,不意时运却不济。 有分教: 生辰风动,宋江定计意欲劫;立功心切,杨志领命只要押。可喜宋江计多般,可叹杨志命多舛。黄泥冈上出强人,二龙山中来豪杰。 毕竟杨志押送金银担顺利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