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爷,再往前,慢慢就要出去了,您身上脏衣服,要不就换下来吧。免得城卫军看到误会。” 妇人说是收拾东西,但最后也只是从她落脚的流民窝里,翻出来件不那么破的衣服,一双属于她孩子的草鞋, 还有口破了缺口,里面黑漆漆像是没有清洗的陶锅,除此之外就再没其他东西。 这些东西没什么价值,带去光叔宅子那边也不一定再能用上。 但季梁也没有劝说妇人扔掉,只是帮忙提了那带豁口的陶锅。 一行人四个人,来的时候妇人领路, 出去的时候,季梁走在前面。 那肚子鼓囊囊的小孩紧紧跟在季梁脚边,对那些那些红着眼睛,饱含恶意的目标表现的格外紧张, 大多数时候都低着头,偶尔小心望一眼,就再快速重新低头,不敢远离季梁身边一步。 而那些如同野兽般的人,对这小孩,似乎恶意也要大一些。 不过大概是看到有大人在,有男人在,大多也只是靠在路边,转着通红的目光望着,未曾靠过来。 而妇人,则是怀里搂着她翻出来的那件衣服,手里拎着那双草鞋,同时抱着她的孩子,亦步亦趋跟在季梁身后。 从她收拾好东西出来,得知季梁准备施粥,整个人就显得有些踌躇不安,嘴嗫嚅着,想说些什么, 却又不敢质疑季梁的决定, 于是此刻低头走在后面,整个人都有些焦虑。 一路,从那流民遍地的最深处,重新走到了先前遇到那已故老人的死巷口。 季梁微微顿脚,妇人就适时出声说道。 低下头,望了眼自己身上披着的几件脏衣服,点头也没有反对。 伸手将披着的几件脏衣服重新脱下,露出原本出宫时穿着灰色衣服。 将脱下来的几件衣服,季梁低声,披在这巷子口,早已经故去的老人身上。 老人身故过后,原本就没剩多少rou的脸,皮完全缩在了一起,就像是截腐朽的枯木。 “老人家,蒙您借衣服,还请您稍待一会儿,我一定让人送您去安葬。” 季梁对着这老人的尸体说了句过后,重新起身,又再望向妇人。 “我换出了干净衣服,那你呢?” “我……我这件衣服也还好……” 妇人闻言,有些慌乱地想要将带出来那件衣服披上, 只是还抱着孩子,这动作艰难,最后将衣服拿起来一些,望去,又顿住动作,愣了一下。 那衣服也不那么干净。 她脑海中这件衣服的印象,却似乎还停留在刚逃荒出来时的模样。 这抱着孩子,自己低身,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没摸到粗糙有些皱纹的皮肤,只是污泥。 “你先前将衣服解了两件给我,这会儿我也解衣服一件给你。” 季梁看着妇人慌乱,只是将自己这身外衣脱了下来,披在了妇人身上。 他自己里面还有内衬,也够了。 妇人感受到季梁的动作,听到这话,抬起头,然后一下有些慌乱, “这怎么敢,这怎么敢……梁爷您是万金之躯……” 妇人眼眶一下红了,有泪水已经噙在眼里,有些语无伦次, 只是哆嗦着,反复重复着这话。 她只是个乡下民妇,不懂那么许多道理, 只知道,梁爷的恩情真是十生十世都难以报答。 “披着吧。也省得冒险麻烦。” 季梁只是笑了笑,出声安慰。 妇人望着季梁,渐止住了慌乱和激动,只是缓缓低下头去, 嘴里还呢喃着, “有梁爷您在,您说妇人是您家奴仆,就也行了的……您万金之躯……您的恩情妇人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的完了……” 季梁没再去答妇人的话,只是重新看了眼身侧那肚子鼓囊囊的,还警惕着周围的小孩, 然后继续往这外边走,同时和小孩和妇人再说着话。 …… “你好像很怕那些红着眼睛的人?” “嗯……我看到过,他们把,就是我这样的,放进了一口大锅里。” 小孩应着季梁的话,望着身后,还有些畏惧。 那些举止神态已经不像人,面目狰狞,红着眼睛,仿佛野兽的流民, 都已经是吃过人的。 饥饿足以让人发疯,生命找不到食物的时候, 同类相食,自相残杀就似乎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面貌身体虽然还是人样,但却很难让人觉得还可以沟通。 那以打量食物的目光,投在人身上,天然就让人感觉到强烈不适。 或许,他们自己也不觉得自己还是人。 “嗯。还不知道大姐怎么称呼?” 季梁应了声,再转过头,问了妇人一声。 “民妇娘家姓陈,嫁的夫家姓胡。梁爷怎么称呼都好。” 妇人连忙应道。 “那我叫就你陈大姐吧。” 季梁点头,应了声。 妇人闻言,神情有些迟疑,最后还是点头。 “陈大姐,你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娘家父母早些时候就死了。这回饥荒,又是旱又是蝗虫,蝗虫落了一地,山上的野草树叶都啃干净了。 公婆岁数大了,最先熬不住了。没有办法,将家里仅剩下的半块自留地给乡里老爷抵了。却还不够还赋税,还有老爷佃租的。” “只能又签了押,换了半袋粮食,可也没扛得住多久。再去的时候,乡里老爷已经不愿了。说卖身的多,要不了那许多……” “后来就和这孩子他爹,一块从乡里逃荒跑了出来,一路跑,一路跑,跑了不知道多远……终于到皇城跟前。说到了皇上脚下了,马上就有吃的了。 说皇城里繁华,遍地都有粮食,说皇上圣明宽仁,对我们肯定有些安排。 孩子他爹,在入城之前,跟人抢粮食,给人打死了。我那时候只念他没福气,都到皇城门口了,却没那个命进城。 后来妇人没本事,只能将他拖去城外山上,也无力气挖坑,只能覆了点土,算是安葬了。 然后就进了城……才知道这里也还是人间。” 妇人先是有些麻木地讲着,后来大概是现在终于有些盼头了,于是眼眶再红了些。 “早上醒来的时候,看着孩子在怀里还是昏迷不醒。原本我们这样的人,早晚都是这个下场。说不得早些死了,还少些痛苦。可是妇人看着他,实在是不忍心,还是抱着他,从这儿跑了出去……跑出去的时候,妇人就想着要是给城卫军撞见,就正好了,让我们母子两一起走了。” “幸好,幸好……遇到梁爷您……” “嗯。” 看着妇人又要千恩万谢,季梁应了声过后,就再转过头对着那小孩也问道。 “你呢?” “我是岭南州的,就记得一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爹娘坐在院子里发呆,家里没粮食了。” 小孩听着季梁问妇人,就已经有些想跟着说, 看着季梁转过头,立马就说了起来, “我爹娘说要走,爹娘收拾好东西,我就跟着爹娘走……路上爹死了,然后娘也死了。娘让我一直往前走,看到城池就钻进去,我就到了这儿。” “嗯。”